公元1905年9月2日,一道冰冷的上谕从暮色沉沉的紫禁城传出,以皇帝的名义,宣告了在中国大地上延续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,就此终结。
像一棵被拦腰斩断的千年古树,一个时代轰然倒塌。无数读书人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的梦想,连同那个供养它的帝国,一同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,不知所踪。
然而,就在这道上谕颁布的前一年,1904年的夏天,一个名叫刘春霖的直隶读书人,刚刚走完了这座独木桥的最后一程,登上了帝国文人世界的最高峰,成为了大清,也是中国历史上,最后一位状元。
人们总以为,他的幸运是时代的绝唱,他的悲哀是“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”的梦想,随着帝王家的崩塌而幻灭。但历史,是否还存在另一种更为深刻的解读?如果说,成为末代状元只是他命运的序章,那么,真正的考验,恰恰是在那顶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桂冠被时代强行摘去之后,才真正开始。当一个全新的、更为狰狞的“帝国”向他张开怀抱,发出诱人邀请时,这位昔日帝国的“第一人”,究竟会如何书写他最终,也是最重要的人生答卷?
01
「一甲第一名,刘春霖!」
1904年,甲辰科殿试。夏日的阳光炙烤着紫禁城保和殿的金顶琉璃瓦,殿内却是一片肃杀的寂静。数百名从全国数百万读书人中脱颖而出的贡士,屏息静气,等待着自己命运的最终宣判。
当“刘春霖”这个名字,被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唱出时,历史仿佛在此刻开了一个巨大而意味深长的玩笑。
人群中,一个身材不高、面容沉静的中年人缓缓走出,叩首谢恩。他就是刘春霖。此刻的他,或许还不知道,自己之所以能站在这里,并非完全因为那份文采飞扬的策论,和那手被誉为“馆阁体”巅峰、几近印刷品的隽秀小楷。
真正的原因,藏在殿后养心殿的深宫里。
据说,在此之前,主考官们最初拟定的状元人选,是来自广东的才子朱汝珍。当这份名单连同前十名的试卷一同呈送到帝国的实际统治者——慈禧太后面前“钦定”时,这位年迈的妇人,却被几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触动了。
她首先看到了“朱汝珍”这个名字。一个“珍”字,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地刺痛了她。这让她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亲手下令投入井中、早已香消玉殒的珍妃。这是一个不祥的联想。紧接着,她看到了籍贯——广东。这个省份,更让她眉头紧锁。近半个世纪以来,从摧毁半壁江山的洪秀全,到如今在海外鼓吹革命的孙中山,这些动摇大清国本的“乱臣贼子”,几乎都来自那里。
在烦躁与厌恶中,她将朱汝珍的卷子撇到一旁,拿起了第二份,刘春霖的。
“春霖”二字,瞬间让她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舒展。时值华北大地正经历着一场罕见的酷暑大旱,田地龟裂,民心浮动。“春霖”,这不就是天降甘霖的吉兆吗?再看籍贯,“直隶肃宁”,一个“肃”字,一个“宁”字,不也恰好迎合了她内心深处对于“肃静朝纲,天下安宁”的最深切渴望吗?
就这样,在一系列充满迷信色彩的联想之下,命运的朱笔轻轻一点,刘春霖便被推上了这座延续千年的科举金字塔的最后一级台阶。
他成了“第一人中的最后一人”,这句他日后在诗中写下的自嘲,此刻正化为无上的荣光,笼罩着他。然而,他和殿上所有的人都未曾预料到,他们此刻所见证的,既是一个人的巅峰,也是一个制度的落幕。一个更为宏大、也更为残酷的时代,正在宫墙之外,悄然拉开序幕。
02
刘春霖能最终站上金殿,凭借的绝非仅仅是慈禧太后的一时兴起。那份看似偶然的幸运背后,是他用半生苦读与挣扎铺就的漫长道路。
与许多科举精英出身于书香门第不同,刘春霖的家境堪称贫寒。他的父亲是衙门里的一名差役,母亲则在当地一户富贵人家做婢女。在等级森严的清代社会,这样的“家世不清白”者,理论上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。这意味着,他的人生天花板,在出生那一刻似乎就已被牢牢钉死。
然而,他的父亲却怀揣着一个朴素而执拗的信念:唯有读书,才能改变儿子的命运。为了叩开科举那扇看似遥不可及的大门,父亲四处求告,受尽白眼,最终才找到一位颇具同情心的廪生,愿意冒着风险为刘春霖作保,让他得以进入学堂。
知识的大门一旦开启,刘春霖便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与毅力。他深知机会来之不易,读书之刻苦,远超常人。不久,他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当时名满华北的莲池书院。
在这里,他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恩师——吴汝纶。
吴汝纶是晚清著名的教育家、文学家,桐城派的代表人物,更是“曾国藩门下四弟子”之一。与许多抱残守缺的旧式文人不同,吴汝纶思想开明,积极倡导改革。在他的主持下,莲池书院不仅教授传统的经史子集,更开设了算学、格致、外语等“西学”课程。
在吴汝纶的悉心教导下,刘春霖的学问与眼界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。他不仅打下了扎实无比的国学基础,写得一手惊艳绝伦的书法,更系统地接触了《天演论》、《西国哲学史》等大量西方思想著作。这让他与那些只知埋首于八股文章的普通士子,在格局上已然判若云泥。
从一个随时可能因家世被剥夺考试资格的寒门子弟,到最终大魁天下,成为帝国的第一名。这条路,刘春霖走得比历史上任何一位状元都要艰辛,也都要幸运。正因如此,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那套旧有体制所赋予的尊严与价值,也对那顶状元桂冠,怀有更为复杂的情感。
03
然而,时代的巨轮一旦开始滚动,便会无情地碾碎所有人的旧梦,哪怕是状元的梦。
1905年,就在刘春霖状元及第的第二年,清廷宣布废除科举。消息传来,举国震动。对于刘春霖而言,这无异于一场巨大的精神地震。他为之奋斗了半生的目标,那个评价体系的最高认证,在一夜之间,变成了一张绝版的历史邮票,珍贵,却再也无法兑现任何现实的权力。
紧接着,辛亥革命的炮声,彻底宣告了他所效忠的那个“帝王家”的终结。1912年,清帝退位,中华民国成立。刘春霖这位新晋的末代状元,几乎是在刚刚品尝到成功的滋味时,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。
民国初年,政局动荡,军阀混战。旧时代的精英,在新世界里往往显得格格不入。北洋政府的实际掌权者袁世凯,为了笼络人心,装点门面,聘请刘春霖出任总统府内史,一个类似于高级秘书的闲职。在这里,刘春霖见证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政治闹剧。他甚至一度被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蒙蔽,卷入了那场复辟帝制的丑剧,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直隶省“请愿团”的代表,劝进袁世凯称帝。
洪宪帝制失败后不久,1917年,他又亲历了张勋复辟。在那个荒唐的夏日,他再次穿上了早已尘封的清朝四品官服,跟随着一群前清遗老,到空空荡荡的太和殿,朝拜那位早已退位的少年天子溥仪。
在那个新旧交替、价值崩坏的年代,刘春霖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与挣扎。他既接受了新生的共和,领取着民国的俸禄,又对那个逝去的皇权抱有难以割舍的留恋。这并非简单的政治投机,而更像是一代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,在巨大的历史断裂面前,所共有的迷茫与无所适从。
他忠于的,或许并非某一个具体的朝代或某一个特定的人物,而是他内心深处那套关于“秩序”、“道统”与“君臣名分”的文化观念。当这套观念在现实中找不到附着点时,他只能像一叶浮萍,在时代的浊流中,被动地起伏。
04
真正的考验,在1931年“九一八事变”的炮声之后,悄然降临。
日本侵占中国东北,并于次年扶植清朝废帝溥仪,在长春建立了伪“满洲国”。这个所谓的“帝国”,本质上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傀儡,它急需一批有声望、有影响力的前清旧臣为其涂脂抹粉,装点门面,以换取哪怕是虚假的正统性。
而刘春霖,这位“末代状元”,无疑是他们眼中最理想、也最具象征意义的招揽对象。他的名望、他的学问、尤其是他与那个旧帝国之间独一无二的联系,都让他成为了各方势力极力争夺的一面旗帜。
1935年,伪满洲国的第一任总理,同样以书法闻名于世的前清遗老郑孝胥,亲自派人带着溥仪的“皇帝诏书”和重金厚礼,秘密来到了时称北平的北京,登门拜访刘春霖,代表“康德皇帝”,邀请他出任伪满洲国的“教育部长”。
这是一个极其阴险,也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提议。
对于一位前清状元而言,去“辅佐”昔日的皇帝,延续“大清”的国祚,似乎是顺理成章、天经地义的事情。这不仅能让他摆脱在民国时期的边缘地位,重返权力中心,更能满足他内心深处对于“君臣大义”的想象。这是一个可以将个人前途与“忠君”理念完美结合的机会。
面对使者,刘春霖以年事已高、体弱多病为由,第一次婉言谢绝了。
但郑孝胥并不死心。他深知,要请动刘春霖这尊“大神”,必须亲自出马。一个月后,他秘密抵达北平,亲自登上了刘春霖位于旧京畿道的府邸。
故人相见,没有过多的寒暄。郑孝胥晓之以情,动之以理。他与刘春霖都曾是清末同僚,他追忆着往昔在朝为官的岁月,痛陈着民国建立以来的种种乱象,最后将话题引向了“满洲国”。他反复强调,这依旧是“大清的天下”,是“康德皇帝”对旧臣的厚爱与召唤,是所有心怀故国者重整河山、恢复祖制的唯一希望。
整个北平的文化界,都在屏息凝神地观望。所有人都想知道,这位末代状元,将如何抉择。他的选择,不仅关乎个人的清誉与荣辱,更被视为一种文化符号的终极考验——中国传统士大夫那引以为傲的最后气节,是否还能在亡国奴的时代里,如磐石般挺立?
郑孝胥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把温柔的尖刀,精准地剖开了刘春霖内心最深、最痛苦的矛盾。忠于旧主,还是忠于民族?这是一个电光石火般的灵魂拷问。在郑孝胥看来,这二者在“满洲国”的框架下本应是统一的。
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,这位在民国郁郁不得志的末代状元,即将为“旧君”的感召而折腰之际,刘春霖却缓缓地抬起了头,那双看透了世事沧桑的眼睛里,目光平静而决绝。他递给郑孝胥的,不是同意出山的承诺,而是一句足以让对方颜面扫地、也让他自己彻底断绝所有后路的话。那句话,如同一道惊雷,在沉寂的北平上空无声地炸响。他说的竟是……?
05
「君非昔日之君,臣亦非昔日之臣,岂能随汝而毁我之誉!」
这句话,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,瞬间击碎了郑孝胥所有的幻想。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,随即转为震惊、羞愧和恼怒。
刘春霖的这句话,字字千钧。它的潜台词清晰无比:如今坐在长春皇宫里的那个溥仪,早已不是当年紫禁城里那个拥有天下的大清国皇帝,他只是日本人手中的一个傀儡,一个有名无实的“君”;而我刘春霖,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食大清俸禄、受君主之恩的臣子,我是一个中国人。我怎么能跟你郑孝胥一样,为了一个虚假的君臣名分,去毁掉我用一生清白换来的声誉!
这石破天惊的回答,是刘春霖为自己,也为中国所有尚存风骨的读书人,所做的最后一次“殿试”。这一次,没有主考官,没有皇帝的朱笔,考官是他的良知,评判者是历史。
他用最传统、最决绝的方式,与那个打着“传统”旗号,实则背叛了民族的伪政权,划清了界限。在“忠君”与“爱国”这个自古以来便困扰着无数中国知识分子的难题面前,当“君”已沦为“国”之敌时,刘春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
这一刻,他才真正完成了从一个“帝国的状元”到一个“民族的脊梁”的升华。
06
郑孝胥悻悻而去,但日本人的拉拢并未就此停止。
1937年,卢沟桥事变爆发,北平沦陷。日本侵略者为了更好地控制华北地区,筹建了伪“中华民国临时政府”,并开始大规模网罗汉奸。
此时,刘春霖的同科进士、曾一同留学日本的同学王揖唐,摇身一变成了华北地区炙手可热的大汉奸,出任伪“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”。为了扩大伪政权的影响力,王揖唐亲自出马,前来邀请刘春霖担任伪北平市市长这一要职。
在他看来,有同科、同窗的情谊,又有高官厚禄的诱惑,刘春霖没有理由拒绝。
然而,他等来的,却是比在郑孝胥那里更为激烈的羞辱。
面对昔日同窗的无耻嘴脸,刘春霖怒不可遏。他指着王揖唐的鼻子,当面痛斥其为“筋骨软的东西”,是“认贼作父的无耻之徒”。在王揖唐还想花言巧语地辩解时,刘春霖更是端起桌上滚烫的茶杯,猛地将茶水泼在地上,茶水溅了王揖唐一身。他用这种最具羞辱性的方式,表达了自己不共戴天的决绝。
恼羞成怒的王揖唐,随即展开了疯狂的报复。他唆使日本兵查抄了刘春霖的家,将他视为毕生心血、穷尽一生收藏的上万卷善本图书、字画古玩洗劫一空。
对于一个视读书与藏书为生命的学者而言,这无异于精神上的凌迟。巨大的精神打击,加上亡国之痛,让刘春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。但他那根挺直的脊梁,却未曾弯曲分毫。
刘春霖的拒绝,深刻地揭示了一个事实:支撑着中国传统士大夫风骨的,从来不只是对某一个王朝、某一个姓氏的愚忠,而是一种更为深沉、更为博大的文化认同与民族大义。这套以“春秋大义”为核心的价值观,早已融入他们的血脉。当皇权沦为异族侵略的工具,当“君”与“国”的利益发生根本性冲突时,他们内心那杆名为“气节”的天平,便会毫不犹豫地倾向民族大义的一方。
07
进入晚年的刘春霖,生活陷入了极度的困顿。由于他坚决拒绝出任任何伪职,断绝了一切官方的收入来源,全家人的生计,只能依靠他卖字画来维持。
幸运的是,凭借着“末代状元”的巨大名头,和他那被公认为冠绝当世的书法造诣,前来求字的人依然络绎不绝,使得他的生活尚可勉强维持。
但在卖字这件事上,他同样有着自己不可动摇的原则。
他的风骨,清晰地体现在笔墨的给予和拒绝之间。
当时,北平城里有日本商人听闻他的大名,愿以一字一根金条的天价,请他为商铺题写一块匾额。在当时,这笔钱足以让他全家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。然而,刘春霖听后却只是冷笑一声,让来人回复道:“别说一个字一根金条,就是一个字一座金山,我也不会给日本人写一个字!”
然而,对于那些生活困苦的亲朋故旧,或是仰慕他书法的普通百姓,他却几乎有求必应,甚至常常分文不取。他用自己的方式,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。这场战争没有硝烟,没有呐喊,却同样需要钢铁一般的意志和纯粹的灵魂。他的笔,只为同胞而书,不为敌寇折腰。
他就像一株生长在残垣断壁上的青松,虽历经风霜,却依旧苍劲挺拔。
08
1942年1月18日,在度过了长期的贫病交加的生活后,刘春霖因心脏病在北京溘然长逝,享年71岁。他的葬礼,虽然简朴,却有无数景仰其气节的北平市民自发前来吊唁。
他没能活着看到四年后抗战胜利的那一天,但他的故事,却像一盏不灭的灯,为那个最黑暗的时代,留下了一抹明亮而温暖的光。
回望刘春霖的一生,命运似乎充满了戏剧性的巧合与深刻的反讽。他因一个吉利的名字而被推上个人命运的巅峰,却不得不在一个最不吉利的时代里,独自坚守着一个民族的尊严。他身为帝国的“第一人”,最终被历史所铭记的成就,却并非治国平天下的文治武功,而是用他后半生的寂寞与清贫,去坚决地拒绝为另一个打着“帝国”旗号的侵略者服务。
刘春霖的存在,本身就是对历史的一次深刻叩问。他以自己的生命轨迹证明了,当一个时代无可挽回地逝去,当所有的功名利禄、荣华富贵都化为过眼云烟时,真正能够支撑一个人走下去的,不是昔日的荣光与头衔,而是根植于血脉深处、千锤百炼而成的文化尊严和民族气节。
他用自己最后的行动,为“状元”这个在中国历史上闪耀了一千三百年的古老词汇,写下了最后一个,也是最铿锵有力的注脚。
参考文献
维基百科:刘春霖词条。
《末代状元刘春霖》,台湾扶轮出版,2023年。
《刘春霖:冒考却成末代状元被各派利用》,凤凰网历史,转引自《北京晚报》。
《“末代状元”刘春霖三拒日伪之“邀”》,中国新闻网,2015年。
《最后的状元刘春霖传奇》,欧洲看中国,2022年。
《废除科举颠覆清王朝》,凤凰网历史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