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醉对吴敬中十分佩服:他在戴笠眼皮底下,跟延安的人恢复了联系!

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四日晚,北平城里寒风刺骨,门前的路灯忽明忽暗。几名旧军统成员围坐在炭火旁,谈起最近天津的形势,有人突然低声说:“吴站长已经不见了。”一阵沉默后,另一人喃喃:“这人向来是只滑不溜秋的泥鳅。”一句闲谈,牵出一条暗线——从一九三三年莫斯科中山大学课堂到天津解放前夕,多名军统要员的命运被细丝般连结,而其中最精巧的一根,就是吴敬中。

一九零三年出生的吴敬中,少年时在苏联念书,同窗里有郑介民、蒋建丰,也有后来在重庆南方局任职的徐冰。二十年代末,他返回上海,带着一口流利俄语和满脑子革命理论。可没过多久,他突然调转船头,投奔国民党情报系统。这时的“叛变”究竟是早有预谋的卧底,还是个人前途的急转弯,谁也说不清,只知道,自此以后,他的每一步都像踩着云梯,飘忽却稳。

一九三八年秋,湖南临澧。戴笠亲自督办的特训班在稻田深处开班。沈醉负责行动术与后勤,吴敬中在第一大队二中队当政治指导员兼情报学教官。两人一见如故,时常对着半瓶高粱细谈苏联见闻。沈醉年少气盛,豪言未来要做局长;吴敬中却只是笑,从不表态,也极少流露野心。同行们背后私语:“这位吴指导员,城府深呐。”

班里另一位大人物是副主任余乐醒——沈醉的姐夫。余乐醒早年留苏,与吴敬中在莫斯科同宿舍,大家都知道他在中山大学时的左翼底子。临澧课堂表面讲“反共经验”,课间却常见这几位留苏出身的人聚在一角低语。不久后,戴笠两次坐飞机来视察,每次都停留不到半日,却能准确点出班里谁能信,谁要防,手眼通天的气势让年轻教官们心悸。从那时起,吴敬中就明白:要谋升迁,必须设法在这位“戴老板”面前刷存在感。

机会很快来了。一九四零年春,重庆雾雨朦胧。中苏情报所科长吴敬中托沈醉递话,说想见戴笠。沈醉原先还纳闷,见面名义是什么?吴给出四字——“谈旧同学”。所谓旧同学就是徐冰,当时的公开身份是国共谈判期间在渝工作的文化人。沈醉将信将疑,还是带吴去见了戴笠。办公室里,戴笠听说吴与延安人士往来甚密,鹰隼般的眼睛闪了一下,随即吩咐:“那就以联络同学为名,多接触,多打听。”事后,沈醉对身边人摇头:“这一手,够滑。”

戴笠的算盘很简单——既然南方局在重庆活动公开,不妨让自己的旧部深入其中,既可尝试拉拢,又能监看动向。于是吴敬中得到一个近乎“免检通行”的口头授权。表面上,他依照指令与徐冰把酒叙旧;暗地里,他把与延安方面的纽带变成了自己最保险的护身符。任何可疑的耳目,一句“戴老板交代的任务”,全部挡回去。自此,别人走夜路要低头,吴敬中光明正大在灯下喝茶。

有意思的是,这段时间里,毛人凤对吴敬中始终保持警惕。毛与郑介民不对付,郑手下的人自然被列入异己。可毛人凤一时又找不到确凿把柄,只能将吴扔到“甲种站”天津,名义上重用,实则让他自己看着办。天津地理位置敏感,华北形势瞬息万变,做得好,算立功;做不好,就是弃子。沈醉后来写道:“分省站之难,滇西第一,津门次之。”云南给了他,天津给了吴,二人都被推到风口浪尖。

而在西南的沈醉,表面权力熏天,暗里却处处限制。一九四四年,他回重庆述职,才察觉手下多了几双莫名其妙的耳朵。余乐醒托人递信想策反他,居然都被悄悄截走。沈醉这才猛然醒悟:自己自恃跟戴笠交情深,却不知毛人凤已将网撒在身侧。反观远在天津的吴敬中,与延安老同学隔三岔五茶叙、酌酒,特务监视的人却迟迟拿不到证据。沈醉不得不承认:“比起他,我还差一层窗纸没捅破。”

一九四六年春,内战山雨欲来。吴敬中受命接掌保密局东北区,名义是辅佐陈旭东,实为盯紧苏军撤退后的真空地带。东北风声凛冽,今日满街飘红旗,明日又见青天白日。吴敬中出马不过半年,倏忽即调回天津重拾老位子。表面理由是“适才适所”,暗地却传言毛人凤担心他与共产党走得太近,留在东北恐出纰漏。天津虽然危险,却远离主战场,便于盯牢。

解放军津南战役打响前夕,吴敬中提前四十八小时接到绝密电令:“即刻撤离,勿留尾巴。”同一时间,驻云南的沈醉在政治部“作三班制紧急值勤”,手里握着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通电稿,却迟迟拿不定主意。吴的人生选择,一夜之间拉开距离。转天,天津解放;再往后,沈醉在昆明被俘,关进陆军模范监狱。两位老同事自此道不同,燕云之北再无相逢。

沈醉入狱后,被押往南京,后转到功德林战犯管理所,阶下囚多年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,他与董益三同批获特赦,随后留京任文史研究员。岁月像钝刀子,磨去往日锋芒,回忆录《军统内幕》成了他排遣心事的唯一场所。全书一开篇,他提到吴敬中的名字,却对其下落只字未提,令研究者雾里看花。

资料部门多次试图在情报史档案里搜寻吴敬中的终点,却只捞起零星记录:一九四九年九月,香港九龙出现他的行踪;一九五一年初,传说去往东南亚;再往后,直到一九八三年病逝前,公开资料上留下的只有模糊的“寓居香港”四字。对比其他保密局将级特务——文强、周养浩、陈旭东——在七五年才获特赦的结局,吴敬中的“隐退”显得相当高明。

“若他被困天津,多半也进不了战犯管理所。”这是半壶老酒在一次笔谈里给出的判断,理由有二:其一,吴敬中与延安方面保持的“不设防”联络,很可能早已超出简单客套;其二,他的多重身份足以让管理所审查层面出现分歧。试想一下——若真有若干条情报线索指向吴在战争关键期向北平、延安递送讯息,留他在“另册”或许可获得更多情报,而非简单关押。

沈醉对此类推测从未公开回应,但私下对友人说过一句话:“谁手里攥着活棋,谁就能安身。”这句话没写进书里,却在圈子里流传很广,被视作他对旧日同僚的隐秘欣赏。事实上,他并无证据证明吴的具体行为,却亲眼见识过那份游刃有余:一封信、一杯酒,就能让对手放松警惕,这种手腕,很多老军统至死都学不会。

再回到天津。解放前最后一夜,吴敬中如何离城?后人口口相传几个版本:化装成渔民、搭日商货轮、或随英商大班车队南下。真相已难求证,不过从随后他在香港短暂现身看,离津路线大概率经塘沽港海路南逃。三十年代他在上海的老关系、四十年代的北方商路布置,都可能提供了便利。天津警备司令部事后清点档案,发现保密局重要卷宗已卷走三分之一,余下文件多属无关紧要。此迹象恰与吴的消失时间前后吻合。

与此同时,继任天津站长的李俊才面对解放大军压力,与部下商议之下选择集体起义。一九四九年一月程潜、龙云的电文飞抵天津防区,对面炮声滚滚,李俊才再无侥幸,索性交出电台与密码本。新政权对其身份并不讳言:保密局,“少将”,但立功可抵罪,因此未遭严惩,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六日获第六批特赦。与李俊才几乎同期进入战犯管理所的沈醉,对这位“接盘侠”颇有好感,“虽是特务,却不愿再流血,尚算明智。”

值得一提的是,在功德林的岁月里,沈醉常用写作记录往昔,偶尔给自己打气:“命大之人,各有玄机。”但他始终不愿细说吴敬中的天津岁月。有人猜测,是因为两人曾有性命相托的秘密;也有人说,沈醉怕牵连自己早年莫斯科同窗的隐秘关系。档案若干年后解密,未见实质性文件,历史遂留下大片空白。

如果把军统视作一部庞大机器,吴敬中无疑是那根最灵巧的轴。他能在国共两条轨道之间自如切换,却始终保持本我;他能在戴笠、毛人凤、郑介民三座山头之间穿梭,却不被任何一边完全掌控。他曾对沈醉浅笑说道:“风往哪儿吹,我就顺着哪儿张帆。”这一句轻描淡写,整数十年风雨。

一九七五年三月,最后一批军统高层在特赦名单上签字,文强、周养浩、陈旭东相继出狱。是夜,沈醉从收音机里得知消息,默默关掉开关,靠在椅背上良久无言。兄弟们各奔前程,唯独吴敬中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。有人打探过,他是否已悄然回到台北,或许携眷留在香江,亦有人说他远赴美洲,替人编写公司章程,无解的传闻越滚越大。直到一九八三年,港岛报纸刊出讣告,谜底才算落定。

讣告很短,只写“原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高官吴老先生病逝,享寿八十”。没有更多学历履历、没有亲友鸣谢。昔年军统风云人物,最终悄然归去,连殡仪馆都没留下公祭影像。对照沈醉在北京安详度晚年、常被媒体采访的境遇,吴敬中的隐身更显扑朔。有些历史人物的命运仿佛破碎的玻璃,不完整,却每一片都映照时代。

沈醉在一九八八年病重入院时,曾对探视者提到:“我这一生犯的错,书里都写了;可有些人的故事,怕是永远也没法写。”那人追问:“说的是谁?”沈醉闭眼不答。没人知道,他心底最后一次浮现的身影,是铁窗旧事,还是那场没有主宾的酒宴上,吴敬中的淡然微笑。

股肱旧侣,各御风而散。军统、保密局、战犯管理所、香港寓所,皆成故纸。世事翻覆,资料散佚,惟多年前那句评语犹在史册一隅闪着冷光:“此人若肯回头,亦不失为一条妙计。”或许正因如此,沈醉才会从心底生出佩服——在戴笠的眼皮底下,把与延安的联系做得如此光明正大,又全身而退,这份胆魄与手腕,让无数同侪望尘莫及。

延伸:从情报缝隙窥见的双重人生

从现存零星电报记录看,吴敬中曾在一九四七年春暗中向北平地下党递交三份情报,其中两份与华北平汉线布雷计划有关,另一份则是一份《保密局北方系统改编方案》。这三份情报价值几何,如今难有统一说法。国民党方面战后指控“未造成实质损失”,而解放军老通信员李某在口述时却说:“那三张纸让我们提前布局,多省半年时间。”若此说可信,则吴敬中不啻于一枚深藏暗格的棋子。军事史专家曾比喻:“他像一条潜流,表面毫无波澜,实则改变河道。”

再看他的交游。除徐冰外,吴敬中还与中共情报系统的程潜秘书处保持来往。据档案显示,程潜于一九四八年七月经香港往上海期间,曾与“吴某”会晤三次。竹筒倒豆的细节记得模糊,但“提及华北兵源动向”一语,被红铅笔重重圈出。按照当时军统规矩,如此程度的接触早属“联共”重罪,可吴居然全身而退,更被保送香港疗养,可见其背后仍握有尚方宝剑。

有人提问:倘若吴敬中真心向党,为何不选择公开起义?答案或许在他的性格。熟悉他的人一再提到“谨慎”“滑”,更重要的是,“务求掌握主动”。公开起义,身份立即曝光;悄然撤退,生死由己把控。其一生似在走钢丝:对国民党,他是有用之才;对共产党,他又不是彻底的敌人。正因模糊,才能在兵荒马乱中存活至八十高龄。

香港岁月几乎成了吴敬中的真空带。除偶尔露面的同乡聚会,他拒绝任何采访。港英情报处文档提到:“吴先生极少谈论大陆事务,更多参与俄语翻译、商务咨询。”有人看见他在中环的小咖啡馆翻俄文报纸,偶有年轻人请教,他只说一句:“书里都有。”这股不动声色的分寸,正与早年在戴笠面前进退自如的教官如出一辙。

一九八三年,他在跑马地寓所病逝。殡仪馆内,看花篮署名,既无台北要员,也无内地旧识,仅寥寥数名港商。挽联写着“广结云水之交”,寓意再明显不过:一生动作轻,来去如云水,世间难留痕。方家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职衔,只得照抄旧日名片:“原军事委员会某局少将。”

在情报史爱好者眼中,吴敬中留下的是一连串空白。一张半毁的电报草稿、一份缺页的任免令、一封无名信笺,都足以让人昼夜猜测。可对亲历者而言,空白或许正是他的本意:信息越少,越难被定义;身份越模糊,越容易在风雨晦明之间找到出口。

如此看来,沈醉当年那句“我要有他那么强硬的靠山”并非恭维,而是冷静的剖析。靠山固然重要,更要加上一层会当机立断的胆识。军统旧人里,或有智勇双全者,或有忠贞不二者,却极少有人像吴敬中那样,把摇摆变成生存技巧,把暧昧练成护身之甲。战争终了,银幕落下,绝大多数角色被灯光定格,只有他,拖着影子悄悄离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