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明: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。(本文已完结)请放心阅读
新婚还不满三个月,谢怀瑾放在心尖儿上多年的青梅与他和离了。
这一次,他又错过了自己心爱的人。
新帝本是好心赐婚,没想到却办了件坏事,此刻心虚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他火急火燎地把谢怀瑾召进了宫里,可到了跟前,却实在开不了口。
他心里直犯嘀咕,生怕不问还好,一问之后谢怀瑾要是一生气,直接拔刀砍他。
只见新帝坐在那里,眼神飘忽不定,一会儿看看窗外,一会儿又瞅瞅茶杯,嘴巴张了又合,合了又张,扭扭捏捏得活像个小媳妇。
谢怀瑾强忍着,半个时辰过去了,终于不耐烦了。
他缓缓放下手中精致的茶盏,语气带着几分冷淡与不耐:“陛下若有眼疾,不妨召个太医来仔细瞧瞧。”
新帝干干地笑了两声,笑得十分尴尬,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:“哈……那个……朕就是想问问,你和那位乔家二小姐相处得可还愉快?要不然……朕也赐你们和离?”
谢怀瑾听了,眉头一皱,二话不说,站起身来,袍角一甩,抬脚就走。
只留下新帝在后面,扯着嗓子一叠声地喊:“怀瑾?老谢?爱卿??朕是真心为了你好,你可千万别错怪朕呐!!”
回到家中,庭院里十分安静,偶尔有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。
谢怀瑾远远就看见自己新婚的小妻子正坐在池边。
她脱了鞋袜,白皙的双脚泡在水里,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。
谢怀瑾心头猛地一跳,仿佛有一只小鹿在乱撞。
他快步走上前去,眼神里满是担忧与关切,一边迅速脱下外袍,一边将人轻轻地抱了起来。
他皱着眉头,十分头疼地哄道:“祖宗,仔细些,你现在可是有身孕的人。”
……
谢辞舟从前并不叫谢辞舟,他原本的名字是谢怀瑾。
那个“瑾”字,取自握瑾怀玉,寓意着美好与珍贵。
十二年前,谢怀瑾还是上京城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浪荡公子。
那时的他,身姿挺拔,眉目俊朗,一双眼睛犹如深邃的寒潭,眼波流转间尽是不羁之色。
他的唇角常常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,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。
谢老侯爷年过四十才得了这个幼子,对他宠爱到了极点,视他如掌上明珠。
谢家长子沉稳持重,处理事务有条不紊,早已被钦定为世袭爵位之人。
次子温文尔雅,待人谦和有礼,无论对谁都客客气气。
三子恪守家规,忠勇兼备,战场上勇往直前,堪称国之栋梁。
这三人皆精通兵法韬略,武艺超群,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,堪称国之柱石,朝中栋梁。
谢老侯爷一生戎马倥偬,征战沙场无数,立下了赫赫战功。
如今见家中四子都成材,他不禁抚着胡须,长叹一声,脸上满是欣慰,自觉此生圆满,再无所求。
正因心中满足,他对谢怀瑾的管教便多了几分纵容与懈怠。
等到他猛然惊觉时,谢怀瑾早已成了街头巷尾口中的“混世魔王”。
谢怀瑾日日攀墙越脊,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样,一会儿去掏鸟蛋,一会儿又去捕鱼虾,玩得不亦乐乎。
他又常出入勾栏瓦舍,坐在那里,一边听着小曲儿,一边欣赏花魁翩翩起舞,常常醉卧在画舫之中。
哪怕家中仆役多次告诫他,甚至动用家法,用藤条抽了他数根,打得他皮开肉绽。
他也只是龇牙咧嘴地忍着痛,等伤还未痊愈,便又偷偷溜出门去,斗蟋蟀、赌骰子。
谢老侯爷气得胡须都颤抖起来,怒目圆睁,可始终拿这个幼子毫无办法。
终有一日,他铁下心肠,亲自带着年仅十四岁的谢怀瑾踏上了北疆战场。
他原意是想让谢怀瑾亲眼见识一下黄沙蔽日、战鼓震天的惨烈场景,好磨去他一身的浮躁轻狂,唤醒他骨血中的刚烈之气。
谁知命运弄人,那一役竟成了灭门之灾。
整支三万精兵连同谢家三位公子与老侯爷,尽数陨落于风雪边关。
战场上,寒风呼啸,雪花纷飞,唯余谢怀瑾一人苟延残喘。
那一夜,箭雨如蝗,密密麻麻地射下来,天地都失了颜色。
他的三哥拼死将他护在身下,三哥的断臂之处鲜血喷涌而出,染红了冰冷的铠甲。
滚烫的血顺着脖颈流入谢怀瑾的衣领,那温度仿佛要将他灼伤,他浑身发颤,胃里翻江倒海,几欲呕吐。
风雪肆虐,尸横遍野,谢怀瑾背着三哥已然僵冷的身躯,在层层叠叠的死人堆中艰难跋涉。
他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,一步一滑,一步一跪,雪地上留下了他深深的脚印和血迹。
直至力竭昏厥,幸得一位山中猎户路过相救。
待他苏醒,已是七日之后。
安葬兄长时,他跪在坟前,一动不动,久久不起。
他的指尖深深抠进冻土之中,指甲崩裂了,鲜血直流,他却浑然不觉痛。
而后他孤身启程,欲返上京申冤。
可还未踏入城门,一则惊天流言已传遍天下。
“谢侯怯战投敌,临阵脱逃,致使三军覆没,罪不容诛,株连九族!”
那日,谢怀瑾立于荒野之中,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,发丝在风中肆意飞舞。
这风,也吹散了他最后一丝希望。
滔天怒火在他胸中燃烧,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被焚尽。
可满腔冤屈却无处倾诉,如同一块浸透雨水的棉絮压在心头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浑浑噩噩地随流民南下,脚步虚浮,眼神空洞,仿佛魂魄早已离体。
自此之后,他改名为沈辞舟,隐姓埋名,蛰伏于市井之间。
十二年来,他步步为营,暗中布局。
他每日都在收集证据,打探消息,将当年构陷谢家的主谋一一查清。
大皇子野心勃勃,一心想要争夺皇位,不择手段。
高相权倾朝野,在朝中一手遮天。
皇后深藏后宫,却在背后操纵着一切。
内奸刘不平出卖军情,为了一己私利,背叛了国家和军队。
锦衣卫统领侯禁奉命灭口,杀害了许多无辜的人。
他不动声色地设局引蛇出洞,巧妙地借力打力。
他利用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,最终扶持昔日挚友、六皇子登上帝位。
当圣旨昭告天下,为谢家平反洗冤之时,沈辞舟终于恢复祖姓“谢”。
但他并未重新启用旧名“谢怀瑾”。
彼时六皇子尚未即位,曾好奇地问其故。
谢辞舟默然良久,眼神黯淡无光,终是轻轻摇头,声音低哑如砂石摩擦:“谢怀瑾早就该死了。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决绝,又说道:“他该死在十二年前的那片雪坡上,和他的父兄、三万将士一同长眠。”
“不该独自活下来,背负着血债与耻辱,苟且偷生。”
新帝登基后,谢辞舟受封上将军,位极人臣。
然而人心深处,总有一口气支撑着前行。
如今仇已报,冤已雪,北疆亡魂得以安息。
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,如今坟头青草萋萋。
他立于仇人墓前,面无表情,眼神平静如水,心中既无快意,也无悲戚。
这一生的执念,至此尘埃落定。
他与这人间的牵绊,如烟似雾,终归消散。
二十六岁那年,谢辞舟两鬓斑白,宛如秋霜覆枝,苍老得不像一个尚在盛年的男子。
若说谢辞舟心中尚有未尽尘缘,那便只有两人牵动他残存的念想。
一个是儿时与他一同长大、如今坐拥天下的新帝。
虽曾共骑竹马、同窗读书,可命运弄人,一人登临九重殿阁,执掌乾坤;一人退居臣列,俯首称臣。
君臣之分既定,便如天河横亘,再难逾越。
他只愿远远伫立宫阶之下,望着那人身披明黄龙袍,受万民朝拜,心中便已是心满意足。
他在心里默默地说:“你如今贵为天子,好好治理这天下,便足矣。”
另一人,则是江舒棠,他自幼相伴的青梅。
从记事起,谢辞舟便隐隐觉得,自己这一生注定要与江舒棠携手白头。
两家门第相当,双亲交好,母亲们常在花厅里笑谈:“这两个孩子,生来就是一对。”
江舒棠是真正的闺秀典范,她举止娴雅,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体。
她言笑不轻,总是轻声细语,衣裙永远整洁如新,发丝一丝不乱,连指尖都泛着温润的光。
而谢辞舟偏偏是个野性难驯的性子,再名贵的锦缎穿不出半日,不是沾了泥水便是被树枝刮出道道裂口,活像刚从山林里钻出来的野小子。
可无论他躲得多远、藏得多深,江舒棠总能寻到他。
她提着绣鞋,小心翼翼地踏过青石小径,穿过曲折回廊,轻轻唤一声:“阿瑾,我娘亲熬了莲藕汤,你过来喝。”
后来,那声音渐渐变了调,“阿瑾,我熬了莲藕汤,你过来喝。”
语气里多了几分柔情,也添了一缕羞怯。
她的脸颊微微泛红,眼神里满是羞涩与期待。
他们的故事开篇极美,像是春日初绽的桃花,带着晨露般的纯净与希望。
可惜战火无情,一夜之间将所有温柔碾作尘土。
尸堆成山,血流成河,十四岁的少年倒在断戟残甲之间,再未能起身。
谢辞舟“死”后的第六年,江舒棠终于出嫁。
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,热闹非凡,而谢辞舟躲在一个角落里,默默地看着这一切。
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无奈,心中默念着:“祝你幸福吧。”
那年,她年仅十九岁。
家中的长辈们整日里忧心忡忡,眉头紧锁,她的婚事一拖再拖,如今终究是不能再等了。
那一日,谢辞舟从南方悄然返回京城。
这六年来,他一直隐姓埋名,暗中筹谋复国的大计,从未踏入过京城一步。
这一次,他精心易容改貌,特意换上了一身鲜艳的红衣,混入了市井的人群之中。
喜轿缓缓地前行着,朱红的帘子轻轻晃动,映着明亮的阳光,显得斑驳陆离,一路朝着东方而去。
他静静地站在街角,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抹红色,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。
脸上的人皮面具做工十分粗糙,紧紧地贴在肌肤上,拉扯得面部僵硬麻木,耳后的刺痛一阵接着一阵,太阳穴也突突直跳,几乎让他站立不稳。
他在心中暗自告诉自己,死去的人就应该安息,活着的人也应该继续前行。
阿棠是这世间最善良温婉的姑娘,她值得一个真心对待她的良人,能够儿孙绕膝,岁月静好,平平安安、顺顺遂遂地走完一生。
而他自己已经是个“死人”了,不该再去惊扰她的清梦。
所以,即便如今他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于白昼之下,也不曾去见她一面,甚至连一封信都不敢托人捎去。
新帝看着谢辞舟形如槁木、心似寒灰的模样,极为不满,眉头皱成了一个“川”字。
他屡次召谢辞舟入宫饮酒,还邀他策马去郊外,一同围猎山林,试图唤醒他眼中那一丝生气。
可终究是物是人非了。
正如那句诗所说: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
某日,新帝又召谢辞舟进宫议事,实际上只是想带他去观赏教坊司新排的一支胡旋舞。
领舞的是一位西域女子,她的皮肤如同蜜糖一般光滑细腻,眼睛好似秋潭一样深邃明亮,腰间缠着金铃,随着舞步叮当作响,身姿妖娆得就像藤蔓攀枝,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浓浓的异域风情。
谢辞舟对此毫无兴致,只是默默地独自饮酒,一杯接着一杯,酒液入喉冰冷如冰,却怎么也烧不尽心底的冷寂。
直到那位深受宠爱的淑妃不顾内监的阻拦,执意闯入殿中查探动静,他才缓缓地抬起了眼帘。
帝王最忌讳的就是颜面受损,尤其是当众被质疑私德。
新帝费了好一番口舌才将淑妃劝退,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,他匆匆地拭净,还没来得及坐定,就撞上了谢辞舟略带玩味的目光。
那一瞬,新帝心头灵光一闪。
他笑着对谢辞舟说道:“爱卿啊,你孤身一人这么多年了,朕替你张罗一门亲事如何?听朕一句劝,娶个贤惠的妻子,再生几个孩儿,日子自然就热乎起来了。”
谢辞舟微微一怔,随即垂下眼眸,拱手说道:“多谢陛下厚爱,臣的心已经如枯木一般,无需此等牵绊。”
新帝摆了摆手,笑道:“要的要的,朕亲自来操办,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迎新人进门。”
谢辞舟苦笑地摇了摇头,语气坚定却不失恭敬地说:“不必了,陛下,臣真的不需要,绝非是客套推辞。”
谢辞舟前脚刚踏进将军府的门槛。
宣旨的黄公公后脚便骑着快马疾驰而至,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出了急促的节奏,仿佛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。
黄公公眉开眼笑,满脸红光,手中捧着明黄的圣旨,脚步轻快得仿佛自己得了天大的恩赏,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,倒像是皇上亲自赐了他一位如意对食一般喜庆。
谢辞舟冷冷地扫了一眼,心里直觉小六子这回又在胡闹。
他在心里暗自嘀咕:“这小六子,竟真给自个儿指了个婚,对象还是今日宫宴上那位骄纵张扬的淑妃娘娘亲口提过的娘家妹妹。”
这位姑娘名叫乔茵。
谢辞舟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。
他平日寡言少语,不善交际,但军中闲谈时,时常有士卒提及乔家二小姐的风姿。
只因这乔二小姐素有“小乔”之称,是当今上京城中公认的绝色佳人,容颜倾城,名动四方。
谢辞舟自幼就在刀尖血海中辗转求生,历经了无数的背叛与阴谋,年不过二十六,心却早已苍老得如秋叶残枝。
否则,怎会未到中年便两鬓染霜,白发半头呢?
他对美色早已淡漠,视红粉如枯骨,见娇颜若尘土。
一句“观美人如白骨”,于他而言并非虚言,而是多年生死磨砺后的彻悟。
他实在不愿与小六子结成连襟之亲。
且不说那乔二小姐今年才满十五,还是豆蔻年华,而他自己已是饱经风霜的沉郁男子,这般配对,岂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,徒惹人讥笑?
更别提今日殿上那位淑妃娘娘,容貌固然妍丽无双,可性情之强势、手段之凌厉,也是有目共睹的。
谢辞舟一生所钟情的唯有江舒棠那一类清冷如月、静婉如水的女子,如今却被硬塞来一个似火烈性的主儿,他心中不免怀疑,小六子此举分明是公报私仇,存心要看他笑话。
然而,圣命难违。
即便心中百般不愿,这亲事终究还是要办的。
小六子如今坐稳了龙椅,全靠他当年拼死扶持。
如今一道赐婚圣旨,由黄公公从太和门一路敲锣打鼓传至长安道,声势浩大,几乎整个紫禁城都知晓了——皇上为功高盖世的上将军钦定了一门亲事。
谢辞舟几乎是咬紧牙关,面无表情地跪地接旨。
可奇怪的是,自那日起,他的生活竟悄然起了变化。
原本像死水一般的日子泛起了涟漪。
新妇即将过门,府邸需要整修翻新,聘礼必须精心筹备,宾客名单要逐个斟酌。
大到宴席座次安排哪几位重臣同桌,小到未来夫人的衣柜样式、绣鞋花纹,都需要一一过问定夺。
谢辞舟孑然一身,无亲无故,无人替他操持这些琐务。
管家虽然忠心耿耿,但也不敢擅作主张。
于是,这位久居沙场、杀伐决断的将军,竟被迫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繁琐事务之中。
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如此认真地坐下来,亲手去规划一件关乎自身的事了。
这种事无巨细的操劳,竟让他隐隐找回了几分昔日运筹帷幄、步步为营扳倒大皇子时的紧张与专注。
婚期定得很仓促,仅有半月之期。
他每日奔走于工坊、礼部、布庄之间,忙得脚不沾地,焦头烂额,常常连一口热饭都顾不上吃。
越是忙碌,就越是没有空隙去回想那些过往的悲欢离合。
偶尔夜深人静,若真有一点闲暇,他也只是在心底狠狠咒骂小六子乱点鸳鸯谱,害他陷入这般境地。
可这份忙碌终究没有白费。
短短十余日,将军府焕然一新。
朱漆大门重新描金绘彩,显得更加富丽堂皇。
屋檐瓦当上的青苔尽数被清除,露出了原本的色泽。
回廊下陈旧褪色的风灯全部换成了朱红描金的新制灯笼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
斑驳脱落的窗棂被工匠细细雕琢,刻上了繁复精致的缠枝牡丹纹样,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牡丹跃然窗上。
连府门前那对沉默多年的石狮子,也被清水冲洗了三遍,重现了威严的气势。
所有修缮工程在大婚前三日终于完工。
谢辞舟亲自巡视最后一处移栽的梅花树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
暮色如薄纱般轻柔地铺展在洗得发亮的青石地面上,屋檐下悬挂的大红绸带映着落日余晖,泛出温暖而朦胧的光晕。
崭新的庭院干净明亮,处处透着喜庆的气息,寻常人见了难免心生欢喜与期待。
可谢辞舟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。
他望着那株刚刚栽好的梅树,声音低沉地对身旁近侍说道:“就在这儿,摆一张石桌。”
他想起阿棠从前最爱坐在花树下读书,春风轻轻拂面,花瓣纷纷纷飞。
城南小巷每逢春至,唯见梅花盛开,却不见伊人归来。
谢辞舟缓缓闭上双眼。
少年时的种种情愫,终究化作了一场镜花水月,随风而散。
此生未能迎娶十四岁那年便让自己倾心的女子,要说毫无遗憾,那是绝不可能的。
这种遗憾的情绪,就像一个甩不掉的影子,始终紧紧跟随着他,一直到他们大婚的那一天。
热闹的宴席终于散尽,宾客们也都纷纷离去,谢辞舟迈着步子,缓缓走向洞房。他的脚步看上去沉稳有力,可仔细一瞧,却又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迟疑。
当他刚走到那红绸高挂、喜庆非凡的洞房门前时,忽然,一阵细弱而又断断续续的啜泣声,隐隐约约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。那声音,就好像是被轻柔的夜风轻轻吹动的铃铛,虽然微弱,却异常清晰。
发出这啜泣声的,正是他方才用八抬大轿,亲自迎回来的新娘——乔茵。此刻,她正独自一人在房中低声抽咽着,呼吸急促得仿佛都要接不上气了。
“杜鹃,我从小到大啊,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家这么久。如今,我孤身一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,心里实在是害怕得很呐。”乔茵带着哭腔,可怜巴巴地说道。
“二小姐您别怕呀,姑爷马上就来了,他一定会好好陪着您的。”贴身丫鬟杜鹃轻声安慰着她。
“可……可是这门亲事是皇上硬赐下来的呀。要是夫君心里并不喜欢我,那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呀……呜呜呜……”乔茵越想越伤心,哭得更厉害了。
“二小姐,您生得这般美貌,姑爷见了哪有不动心的道理呀。”杜鹃赶忙夸赞道。
“天底下容貌出众的女子多着呢,数不胜数。要是夫君只贪图美色,又怎么会轮到我来嫁给他呢?再说了,我哪里算得上好看呀,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,和大家都一样的寻常模样罢了。”乔茵垂着头,自卑地说道。
“二小姐您太谦虚啦!您看您的眼睛,就像秋水一样清澈,还含着星星呢;鼻子就好像是用琼玉精心雕琢而成的,又秀又挺;嘴唇就好似被桃花染过的露珠,娇艳欲滴。您样样都精致得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一样,简直就是西施再生啊。”杜鹃不遗余力地赞美着乔茵。
“你总是哄我开心,说这些好听的话来逗我。那你倒说说看,我的眼睛究竟哪里动人,鼻子哪里秀挺,嘴唇又哪里娇艳呢?”乔茵抬起头,泪眼汪汪地看着杜鹃。
谢辞舟站在门外,把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,心头猛地一紧,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退回去。
他轻轻咳了一声,声音并不大,可这声音却足以让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。原本那呜咽的声音戛然而止,紧接着,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裙裾摩擦的窸窣声。
谢辞舟并没有立刻推门而入,而是静静地伫立在门口,耐心地等候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。直到乔茵带来的贴身丫鬟杜鹃低眉顺眼地退出房间,他才缓缓地伸出手,推开了那扇描金绘彩、精美的雕花木门。
屋内,摇曳的烛火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光彩夺目,满室生辉。乔茵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,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的一侧。她身形娇小,姿态显得十分拘谨,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,宛如一幅静谧而又美丽的仕女图。
她虽然已经止住了哭泣,但还是时不时地抽噎一下,眼角红红的,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,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柔弱无助。
谢辞舟望着她这副模样,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头疼得厉害。
这间作为新房的主屋,原本是他父母早年居住的地方,已经多年未曾启用了。如今,因为圣旨赐婚,才特意进行了修缮和翻新。
窗棂换上了崭新的素绢,看上去洁白如雪;屏风重新描绘了山水人物,栩栩如生;管家还执意添置了不少精美的陈设。有青玉瓷瓶,散发着温润的光泽;有名家字画,彰显着高雅的气质;还有藤萝垂幔,随风轻轻飘动。更有几大束盛开的牡丹,被插在铜鼎之中,那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。
可即便满屋都是锦绣繁华,也抵不过此刻空气中悄然弥漫的那一缕幽香。那是属于乔茵的体香,似玫瑰初绽时的芬芳,又似茵子清甜的气息,如云似雾,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。
谢辞舟素来习惯清冷简朴的生活,从来都不喜欢这般浓烈芬芳的气息。而且,他也很不习惯面对一个正在落泪的女子。
但无论他有多么不适,今日的这些事情终究是避无可避的。比如掀盖头,比如饮合卺酒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努力压下心头那纷乱的思绪,伸手取过摆在案上的鎏金喜秤。轻轻一挑,红绸盖头缓缓滑落。
一张极为娇美的面容露了出来,眉目如画,肌肤就像凝脂一样光滑细腻。只是因为方才哭得太久,眼尾与鼻尖都泛着淡淡的红晕。
乔茵咬着下唇,怯生生地仰头望着他,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,颤巍巍的,就如同清晨荷叶上的露水,仿佛指尖轻轻一触就会坠落。
谢辞舟怔了一瞬,随即低声开口说道:“你……可饿了?我去叫人送些点心进来。”
他看着乔茵抽抽搭搭地吃下了整整一碗温热的杏仁酪,她的动作缓慢而又小心翼翼,却一口都没有剩下。
他看着乔茵一边抹着眼泪,一边委屈地说:“嫁衣领口绣的金线太硬了,磨得脖子生疼。”
他看着乔茵羞涩地褪去外层的霞帔与大衫,露出里面绣工精细的中衣,双颊绯红如霞,就像天边绚烂的晚霞。
他看着乔茵红着脸坐到他身边,颤抖着手要去解他腰间的革带,想要为他宽衣。
谢辞舟猛地一僵,瞳孔骤然紧缩。等等!慢着!且先停下!这事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?
乔茵泪光盈盈地抬头看着他,轻声问道:“夫君……可是不喜欢妾身这么做吗?”
“你我今日才刚刚初见……你不该哭啊……我是喜欢的!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你先别动……”他说得语无伦次,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。
他紧紧按住那只搭在他腰带上微微发抖的小手,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。
男女之间的情事,本就应当循序渐进,两个人情意相投,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。怎么能刚见面就直奔床榻呢?
他自幼受礼教的熏陶,品行端正,最重廉耻之道,又怎么能对一个刚过门、还带着泪痕的小姑娘做出如此禽兽之举呢?
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腕,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地说道:“你今日一路奔波,想必也累了,不如先歇息吧。”
“妾身并不疲乏,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。倒是夫君在外迎宾待客,定然辛苦不堪。”乔茵柔声说道。
“不错,我确实有些倦了,所以……”谢辞舟试图找个借口。
“那夫君快些上床安歇罢,莫要累坏了身子。”乔茵关切地说道。
“啊?我……我还是先去沐浴一番。”谢辞舟赶紧说道。
“那妾身便伺候夫君洗漱更衣。”乔茵站起身,准备去帮忙。
“不必劳烦你了,我自己来便可。”谢辞舟连忙拒绝。
“难道夫君嫌弃妾身粗手笨脚,不懂服侍人吗……嘤嘤嘤……”乔茵又委屈地哭了起来。
“夫人言重了,我岂敢有此念头。”谢辞舟赶忙解释。
“既然如此,夫君何不赶紧宽衣就寝?”乔茵催促道。
“你且稍等,莫要如此着急。”谢辞舟无奈地说道。
两人推搡之间,谁也没有留意脚下方位。忽地一声惊叫响起,乔茵脚下一滑,后退时撞上了桌角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下一刻,她整个人软倒在地,面色惨白,连呻吟都发不出来。
谢辞舟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推人的手,神情呆滞。他真的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吗?
只见乔茵蜷缩在地上,额角渗出了冷汗,嘴唇哆嗦着,许久才挤出两个字:“腰……”
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,声音微弱却带着委屈:“夫君……你推得我好疼……”
谢辞舟张了张嘴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不是有意的,他根本没有想伤她。此刻,他只想有人来救救他,把他从这场荒唐又狼狈的新婚之夜中解救出去。
腰这个位置受了伤,他实在难以自行查看。幸好乔二小姐胡搅蛮缠了好一阵子后,终于显出了几分善心,松口让随嫁的贴身丫鬟进来照料。
于是,他默默退了出去,将房间留给了主仆二人。
他在外头足足吹了近一个时辰的冷风,寒意早已渗进了骨缝。
房门再度开启时,迎面扑来的却是一股带着水汽的温热气息。乔茵已然沐浴完毕,整个人蜷缩在层层叠叠的云锦薄被里,像一只裹紧的蝶茧。
谢辞舟轻抿着嘴唇,脚步舒缓地朝着她走去。
既然已经与她拜堂成亲,他的心中便已然有了明确的决断。
纵然心中有着些许遗憾,但眼前的事实已然无法更改。
乔家二小姐正值青春年少,不管她的性情究竟如何,单单看她的容貌和出身,原本是可以挑选一位青年才俊作为夫婿的。
可如今,她却嫁给了像他这样与她年岁相差悬殊的人,实在是委屈了她。
体面、尊重以及安稳的一生,这些本就应该属于她的东西,他必定会竭尽全力给予她。
他微微低下头,轻声问道:“还疼吗?”
若不看他那一头过早生出的华发,谢辞舟的相貌着实十分出众。
世人常常说,风流倜傥和轻浮浪荡之间,往往就只隔着一张俊美的脸庞。
年少的时候,他放荡不羁,曾经在赌局中赢来花楼头牌用过的胭脂,也曾经哄得李府大夫人献出珍藏了三年的异果,这都是因为他生就了一副让人难以拒绝的好模样。
后来命运坎坷,他陷入了权谋的深渊,隐姓埋名多年,活得就像幽魂一样。
不过,父母赐予他的好底子并没有受损,今日是大婚之日,他又精心打理了自己的仪容,眉目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沉静的气质。
他确实比她年长了许多。
但也正处在男人最为成熟的年纪。
他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浮躁,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一般,仿佛就算天塌地陷,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微风拂面而已。
他这般低沉的嗓音轻轻一问,竟让乔茵的心头猛地一颤。
她原本还想着要说些什么,可是话还没出口,脸颊就先红了起来。
她慌忙往被子里缩了缩,只是小声嘟囔着:“我困了,要睡了。”
于是,摇曳的烛火被轻轻熄灭。
他的动作极其轻柔,独自起身朝着净房走去洗漱。
夜深了,四周一片寂静。
谢辞舟躺在床的一侧,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了双眼。
他睡不着。
女孩的乌黑头发还带着湿润的水汽,一缕青丝滑落至枕畔,发梢正好触碰到他的脸颊。
那一丝凉意,带着细微的酥麻感,顺着皮肤慢慢蔓延开来。
她身上那股好似茵子又好似玫瑰的香气,经过水汽的浸润之后愈发浓郁,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的鼻尖。
他垂下眼睫,微微偏过头去。
圣旨赐婚的第二天,礼部就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让他们完婚,此时正值秋末,露水浓重,寒霜寒冷。
距离他不过一臂之遥的地方,小乔侧卧着,同样也没有入睡。
她以退为进演了这场戏,借着腰伤的理由避开了洞房花烛夜,今夜无需圆房,往后的几日也可以顺势拒绝。
这一跤摔得虽然很狠,但也算值得了。
身为贵妃的胞妹,又生得倾国倾城的容貌,还没有到及笄之年时,就已经有无数的权贵子弟登门求亲,几乎要把乔家的门槛踏破了。
母亲一向沉稳,说要细细挑选,谁知道还没定下人选,一道圣旨就从天而降——是皇帝姐夫亲自为她指婚。
上将军谢辞舟。
父亲对此极为满意。
谢大人位高权重,深受君王的信赖,这样一来,乔家一门有两个女婿,一个是天子,一个是肱骨重臣,就算是百年望族也不敢轻易小瞧乔家。
然而,女子看待男子,终究和男子看待男子不一样。
一夜之间,乔茵在京都贵女圈中成了众人议论的笑谈。
不是一向眼高于顶,非英才不嫁吗?怎么最后却许配给了一个年长许多、鬓发斑白,甚至传闻为旧情人守心、发誓不娶妻的男人。
他娶她,不过是为了应付皇命罢了。
乔茵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。
她恨谢辞舟。
更要让他低头臣服,才能一雪前耻。
这些念头在婚前她已经反复想过千百遍了。
可此刻真正困扰她的,却是另一桩更加现实的事情。
湿发压在枕头上,整晚都干不透,明天一定会头痛难忍!
谁料到谢辞舟一听她说困了,立刻就把灯熄灭了,动作干脆利落,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。
她翻了个身,又翻了一个身,越躺越烦躁,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,在漆黑的夜里朝着他的方向轻声唤道:“你睡了吗?我睡不着。”
“帮我换一个干的枕头。”
“我还得把头发烤一烤。”
她的语气里带着从小惯养而成的娇气,甚至还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。
谢辞舟揉了揉眉心,沉默了片刻,也缓缓坐了起来。
清晨,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。
紫檀木方桌摆满了丰盛的膳食,琳琅满目,香气扑鼻。
若依照谢辞舟往日的习惯,他向来不看重口腹之欲,一杯清茶就可以打发一顿饭,从来不在饮食上多花心思。
今日如此丰盛,全是因为乔茵即将前来用膳,他特意吩咐小厨房精心准备,每一道菜都讲究火候和品相。
然而,乔茵只是浅啜了半盏温热的燕窝,就放下了银匙,再也没有动过筷子。
谢辞舟眉心微微蹙起,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,语气低沉地说道:“你吃得实在太少了。”
他伸手取过一块金黄酥脆的玫瑰酥饼,指尖轻轻托着碟沿,递到她的面前。
乔茵并没有推辞,接过点心后也只是轻轻咬了一口,神情淡漠,仿佛对满桌的珍馐美味毫无兴趣。
谢辞舟沉默了片刻,忽然低声问道:“腰还疼么?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?”
正在斟茶的不讳听见这话,手猛然一颤,滚烫的茶水险些泼洒在青瓷壶嘴外面。
腰疼?夫人怎么会腰疼?难道……昨夜之事竟如此激烈,以至于今晨还需要延医问诊?
他是谢辞舟的贴身心腹,自然清楚主子婚前那段日子的孤寂冷清,表面上虽然镇定自若,实际上心中郁结难解。
未曾想,如今竟然也有了这般情形。
可转念一想,乔茵容貌倾城,肌肤如凝脂一般细腻,眼波流转之间好似春水含情,宛如初绽的牡丹,娇艳得让人移不开眼。
男人纵使平日里再清冷克制,面对如此佳人,一时情难自禁也是在所难免的。
世人常说谢辞舟娶得美妻是福气,却不知道这“福气”的背后,或许正是他人难以窥见的缠绵缱绻。
其实乔茵食量很小,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,而是出于美人的自律。
要维持那盈盈一握的纤腰,少食忍饥是常有的事,对自己狠一些,才能换来众人惊艳的目光。
她原本正暗自思索如何进一步贴近谢辞舟的心,听到他突然提及“腰疼”,顿时灵机一动,眸中瞬间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。
“疼得很呢,昨夜翻来覆去,根本合不了眼。”她声音微微颤抖,带着几分委屈和娇弱。
谢辞舟沉默了一会儿。
他分明记得她昨夜睡得很沉,呼吸平稳,连翻身都轻缓无声。
但此刻看到她眼中含泪,终究还是不忍心拆穿,只是淡淡地应道:“我这就让人去请城中最负盛名的大夫。”
乔茵唇角微微上扬,笑意悄然浮现:“那你得请最好的,最贵的才行。”
自昨日红盖头掀开的那一刻起,她就抽泣不止,泪水湿透了罗帕,整整哭了一宿。
此时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忽然绽开了笑靥,犹如冰雪初融,春风拂面,刹那间明媚动人,让人不敢直视。
谢辞舟心头微微一震,目光不由得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。
皇上特赐婚假八日,准许他在家休沐。
谢辞舟向来没有什么嗜好,平日不上朝的时候,常常独自坐在窗畔,拿着书卷读书,或者凝望庭院里飘落的树叶,一坐就是半天的时间。
可乔茵却闲不住。
一会儿拉着他挑选新做的襦裙,问他哪一件颜色更衬她的肤色。
“你觉得这件粉色的怎么样?会不会太艳了?”乔茵拿着一件粉色襦裙,在自己身前比划着,歪着头问道。
谢辞舟看了看,说道:“粉色衬得你更加娇俏可爱,不过若是参加一些庄重的场合,或许淡蓝色那件更合适。”
一会儿她又要亲自为他裁衣做靴,量尺寸的时候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腕,惹得他略显局促。
“哎呀,不小心碰到了。”乔茵红着脸说道。
谢辞舟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:“无妨。”
她还亲手炖了百合莲子羹,蒸了桂花糕,端上来的时候满脸期待地望着他。
“尝尝我做的,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。”乔茵说道。
“好。”谢辞舟拿起一块桂花糕,放入口中,“味道很好。”
她怕他劳累,怕他饥渴,言语温柔体贴,如同春日的暖风拂面。
“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,别一直坐着。”乔茵关切地说道。
谢辞舟心中涌起一股暖意,说道:“有你这般关心,我不累。”
某一日,乔茵双手捧着一盒乌黑油亮的草本染料,脸上洋溢着盈盈笑意,脚步轻快地走到谢辞舟跟前。
谢辞舟看着那碗正冒着淡淡药香的液体,神色复杂至极,久久没有言语。
乔茵双手合十,眼睛里满是期待与渴望,眼巴巴地望着他,娇声道:“夫君,你就染一次嘛,我都已经准备好了,你只需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好,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做,绝对不会弄疼你的。”
谢辞舟垂眸,沉默不语。他心里自然清楚,自己两鬓早已生出华发,如霜般斑驳。他向来不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,可他知道,这些议论终究会传到乔茵的耳中,让她蒙羞。
人人都在说他福泽深厚,娶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娇妻。可又有谁能明白,这份“福气”对他而言,更像是命运强加给他的一种讽刺。
罢了。只是他未曾想到,染发的过程竟会如此喧闹不堪。
乔茵嘟着嘴,略带委屈地说道:“夫君,你是不是嫌我烦呀?为何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呢?”
她眨了眨眼睛,又满怀憧憬地问道:“夫君,等我老了,你也帮我染头发好不好呀?”
紧接着,她假装抹了抹眼泪,撒娇道:“夫君,你将来一定不会纳妾吧?你现在头发一黑,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,嘤嘤嘤……”
谢辞舟额角微微跳动,他生性寡言少语,身边的人都了解他的性情,平日里向他汇报事务时尚且战战兢兢,何曾有人敢在他耳边这般絮絮叨叨如此之久。
他几乎脱口而出“闭嘴”二字,最终还是念及乔茵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,才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压了下去,改作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:“不过染个头发罢了,不必如此大惊小怪。”
乔茵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,反驳道:“哪里大惊小怪了!”
话音刚落,身后的丫鬟便恭敬地奉上一面铜镜。
乔茵兴奋地说道:“你自己瞧瞧!是不是年轻了十岁!”
谢辞舟缓缓抬眼,望向镜中的人影。虽说年轻十岁有些夸张,但眉宇间的苍色确实褪去了几分,乌黑的头发覆盖在额头,竟真的显出了些许少年的气象。
黑发……黑发……
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年少时的时光。那时,大哥还在人世,会严厉地督促他的课业;二哥会偷偷恋慕邻家的姑娘;三哥最爱揪他的辫子来取乐。一家人围坐在灯下,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内,是何等的温暖。
他本不该在这般年纪就白了头。
谢辞舟如触碰到烫火一般,猛地将镜子扣下,不愿再多看一眼。
可身后的乔茵却浑然不觉,欢喜地拾起铜镜,左照右看,眉飞色舞地说道:“好看吧?今日天气晴朗,阳光明媚,咱们不如出门逛逛铺子去。”
“上街”、“逛铺子”这五个字清晰地钻入耳中,可连在一起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。
他本能地想要拒绝。
谁知乔茵立刻抬手抚上腰际,蹙眉轻哼道:“哎哟……你弄得人家这几天夜里总是疼得睡不着,我想去街上买些舒络的膏药呢。”
不讳在一旁默默地竖着耳朵倾听,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一般。这……竟是日日疼痛至此?
谢辞舟嘴角微微抽搐,几乎想转身去找他的汗血宝马,逃离这个地方。
恰逢城南珠宝阁新货上市,传闻其中有不少款式是从宫中流出的,一时间引来了无数贵女云集,街道上车马堵塞。
乔茵轻轻掀起车帘,匆匆瞥了一眼,旋即“唰”地一声拉回帘幕。
她清了清嗓子,转头看向谢辞舟,双眸晶亮,笑容甜美得如同蜂蜜一般,问道:“夫君,你是皇上亲赐的婚配之人,对不对?”
谢辞舟察觉到她语气有些异样,隐隐觉得不安,但还是点了点头,说道:“嗯。”
乔茵身子微微前倾,靠近他几分,目光灼热地问道:“那你一定会好好待我对不对?”
“……对。”谢辞舟回答道。
得到承诺后,乔茵嘴角高高翘起,脸颊边一对可爱的梨涡悄然浮现。
她深吸一口气,忽而在车厢内站起身来,当着谢辞舟的面,踮起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,随即夸张地“哎呀”一声,捂住脚踝,满脸无辜地说道:“我不小心扭到脚了,你能背我进去吗?”
谢辞舟心中暗自腹诽:你能不能演得稍微真实一点?
珠宝阁外,众闺秀看到一名男子将乔家二小姐从马车上抱下,都怔然失语。
乔茵她们自然认得。可那怀抱她的男子又是何人呢?光天化日之下,能如此亲昵相拥的,除了她的夫君,还能是谁?
人群之中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。
“不是说那人年纪老大、头发都白了吗?”
“是啊,不是说勉强成婚?勉强娶的人,能这样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?”
乔茵蜷缩在谢辞舟怀中,憋笑憋得肩膀直抖。心里暗自得意:痛快!脸打得响不响?还有谁敢说我乔二小姐嫁得不好?
这一日,谢辞舟头戴紫玉冠,腰悬双鱼佩,衣袍以暗莲纹绣边,通体崭新,这些都是乔茵清晨亲手为他搭配的。
他袖口的纹样恰好与乔茵裙裾相映成趣,二人并肩而立,宛如画中人物,风姿卓然。
杭绸锦缎裹身,剑眉星目,这般相貌在京中并非罕见。可那一双眼睛——
阅尽千帆,沉静如海。原该是多情的桃花眼型,却深邃如寒潭,隐藏在温润的外表之下,透出骨子里的疏离冷漠。
无人愿意与这样的人结怨。
刹那之间,围观之人脑中齐齐闪过一个念头——当年那位大皇子死在他手中,恐怕并不冤枉。
谢辞舟心思玲珑剔透,仅凭众人惊愕的眼神,再结合怀中女子压抑不住的轻颤笑意,便已了然于心。
他无奈地摇了摇头,心想:终究是年纪尚轻,连这点虚荣都要争上一争。待她再长大几岁,便会明白,所谓面子,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幻象。
又想起她那些真假难辨的眼泪与撒娇……唉,小六子造下的孽,还得他来收拾。
罢了,替她撑一次场面也无妨。
于是,谢辞舟径直抱着乔茵登上二楼雅间。
趁乔茵低头饮茶之际,他悄然唤来掌柜,低声吩咐道:“这批新上的首饰,不论展出与否,尽数包下。”
随后,他回头问乔茵:“可还有喜欢的?”
乔茵一时语塞,愣在原地。她出身世家,是家中的幼女,备受宠爱,四季衣裳月月更迭,首饰也季季添新。
可终究花的是家里的银钱,每次上街采买,最多不过挑三五件便罢。何曾有过今日这般豪举——直接将整座珠宝阁扫空?
她心中暗自惊喜:原来嫁给谢辞舟,竟也有这般好处。
伙计们陆续将陈列的钗环收入匣中,架前几位小姐正犹豫该选红宝还是翡翠,见状顿时恼怒。
杜小姐厉声呵斥道:“干什么!瞎了眼的东西,本小姐还没挑完!”
伙计躬身赔笑:“杜小姐恕罪,这套耳坠已被楼上贵客购下,正等着送去试戴。”
杜小姐又急切地说道:“那我要旁边的琉璃冠!”
伙计面露难色,说道:“这琉璃冠也……已被订走……”
二楼栏杆旁,乔茵娇嫩的手指拨弄着拇指上一枚硕大的碧玉扳指,语气轻飘飘的,装作烦恼地说道:“夫君一下子买这么多,我怕是戴都戴不完呢。”
她这才“偶然”发现楼下众人,立即扬起笑脸,故作惊喜地挥手道:“杜姐姐、李姐姐,真巧啊,竟在此遇见你们!可有瞧中的首饰?尽管记在我夫君账上便是。”
杜小姐心中暗自恼怒,觉得乔茵虚伪至极。心想:哪还有什么新款可供挑选?剩下的不过是去年积压的旧饰。不过就是嫁了个男人,值得这般炫耀?
乔茵笑意张扬,眼中满是得意,心中想着:有没有了不起,你也先嫁一个试试看。
谢辞舟望着她那副小狐狸得逞般的背影,心中默念:幼稚。
唇角竟不受控制地,极其细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。
乔茵倚靠着满车厢那琳琅满目的珠翠首饰,在京城贵女圈中着实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番,那风头之盛,一时间无人能够企及。
那日,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马车旁,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镶嵌着明珠的步摇,唇角微微上扬,眼波流转之间,尽是得意洋洋的神色。
那些曾经对她冷眼相待、言语讥讽的闺秀们,此刻纷纷围拢过来,满脸堆笑地寒暄奉承,那笑容比春日里盛开的春花还要艳丽。
而另一边,谢辞舟却感觉心头仿佛郁结了一团乌云,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不舒坦。
那日,他当着众人的面,将她温柔地护在身侧,然后亲手为她戴上一支赤金点翠簪,那姿态亲昵得令人咋舌。
乔茵顿时心花怒放,白皙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,宛如一只刚刚饮了蜜的小雀儿,她紧紧地搂住他的手臂,娇声软语地呢喃着:“夫君最好啦,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!”
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那明亮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他清瘦挺拔的身影,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着。
她又兴奋地嚷着:“夫君,我要请画师绘下你的容颜,然后装裱起来悬挂在咱们闺房的正中央!”
“还要剥一盘紫葡萄喂到你嘴里呢。”
“咱们再去城外庄子挖出十年前埋下的女儿红,一起共饮良宵呀。”
“我还要做一道蟹粉酥,专门做给你当夜点心哟。”
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如同珍珠落在玉盘上一般,说得天花乱坠,那些许诺毫无章法却又充满了甜蜜。
谢辞舟本就不是贪图回报之人,可瞧见自己这个娇妻这般黏人撒娇的模样,心头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暖意。
她靠在他肩上时呼出的气息温热而轻柔,发丝轻轻蹭过他的颈侧,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。
那一瞬,他竟觉得这桩婚事似乎也不算太坏。
然而——
这份温情不过如同昙花一现,转眼间便烟消云散了。
她不再整日里缠着他,和他商量穿什么样的衣裳才配得上他。
不再捧着糕点盒子欢欢喜喜地跑来献宝,娇声说这是特意为他做的新口味。
不再委屈巴巴地扑进他怀里,哭唧唧地讨赏赐。
甚至连她的人影都很难寻觅到了。
她整日都忙着回娘家和家人叙话,去茶楼听评书时听得全神贯注、入了神,为一出新排的折子戏拍案叫绝。
她尝试遍了民间流传的养颜方子,清晨的时候用蜂蜜调牛乳细心地敷脸,午后再拿玫瑰露浸手。
她对着铜镜反复琢磨发髻的梳法,一会儿学着梳飞仙髻,一会儿又模仿垂云鬓。
她伏案认真地描摹花样子,笔尖轻点纸面,勾出一朵朵含苞欲放的牡丹。
她还收养了两只雪白的小兔,每日都会亲自投喂嫩草鲜菜,逗得兔子蹦蹦跳跳、欢腾不已。
早晨她必定会赖床到日上三竿,自然也就错过了早膳。
饿了就唤丫鬟端些点心来果腹,却怎么也不肯按时用饭。
到了午膳时分,她却胃口全无,索性推说自己不饿,连饭桌都不上。
晚间她总算现身了,可只浅浅地吃了三口饭菜便撂下了筷子。
真真正正,就只吃了三口。
谢辞舟向来寡欲少求,多年来一心沉湎于政务,饮食清淡且量少,早已习以为常。
可一顿饭只吃三口的人,他还真是头一遭见到。
他耐着性子劝她几句,语气温和得就像春风拂面,生怕吓着了她。
乔茵没有应声,只是眉头微微蹙起,那神情分明写着两个字:厌烦。
纵然他不愿承认,谢辞舟终究还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自己似乎是被她利用完了,在她面子挣足之后就被晾在了一旁。
朝中同僚闲谈时总爱议论天下大事,也免不了会嚼起谢大人的家常。
听说那位素来清冷孤高的谢大人竟为小乔一掷千金,众人无不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。
有人摇头叹息道:“果真是‘大乔娉婷小乔媚,秋水并蒂开芙蓉’,古人诚不欺我啊!”
当今圣上向来不拘礼数,退朝后特地留下谢辞舟说话。
长明殿内门窗紧闭,宫人尽数退下,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,仿佛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氛围。
小六子凑到他耳边,声音压得近乎耳语,带着几分急切地问道:“辞舟啊,情形如何呀?”
谢辞舟眼皮微微掀动,神色淡漠,淡淡地说:“陛下所指何事?臣愚钝,还望陛下明示。”
小六子急得直跺脚,满脸焦急地说:“哎哟你还装呢!朕当初没问你就赐了婚,现在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?可你想想,肥水怎能流到外人田呢?朕那小姨子生得跟西施似的,别人来求亲朕都不答应呢!”
谢辞舟嘴角扯出一抹冷笑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如此厚恩,臣唯有叩谢天恩。”
新帝干咳两声,略显尴尬地说:“爱卿别用这般语气说话,朕心里直发毛呢……你看你成亲之后多好呀,头发乌亮,衣冠整洁,俊朗得很呐!家里有个女人操持,到底就是不一样。”
他又凑近些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可不准欺负乔家姑娘,不然她姐姐找朕闹腾起来,朕也招架不住呀!”
顿了顿,他的眼神忽然暧昧起来,感慨道:“说来朕最近总觉得精力不济,年轻时不觉得,如今才明白什么叫‘男人二十五如狼,三十五如狗,四十以后只剩走’。”
他重重地拍上谢辞舟的肩膀,带着几分调侃地说:“你新婚燕尔,娇妻在侧,难道就没点力不从心的时候?嗯?你懂朕的意思吧!”
说着,他竟从袖中掏出几盒药丸,递到谢辞舟面前,说:“这是太医配的秘方,强身健体,补气养元,效果极佳!你走时带两盒去,保管你在夫人面前精神抖擞,威风凛凛,面面俱到!”
谢辞舟默然无语,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,心中暗自咒骂:老子一生英明,怎就瞎了眼扶了你这么个荒唐玩意儿登基。罢了罢了,不如早日禅位,让贤者居之。
休沐八日,积压的公文堆积如山。
直到掌灯时分,谢辞舟才终于批完最后一份奏折,他拖着疲惫的身躯,踏着夜色归府。
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,府邸寂静无声,唯有他院中的窗棂透出暖黄的烛光。
那光影柔和地洒在纸窗上,模糊晃动,仿佛藏着几分人间烟火气。
他脚步微微一顿,忽而想起小六子曾说过的一句话:“娶了媳妇儿,日子才算真正过起来了。”
按理说,此刻该有个人迎出门来,温柔地接过他身上披着的外袍,轻声问他累不累,饿不饿,要不要沐浴更衣,再端一碗温着的汤羹递到他手中。
这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得清晰无比——自幼看母亲这般侍奉父亲,后来江舒棠也是如此温柔体贴。
他心底深处,原也以为婚姻就该如此。
可当他推开房门,屋内并没有等候的身影。
床上趴着一位少女,一条腿微微抬起,腰肢弯成优美的弧度,裙裾滑落了半截,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脚踝。
轻纱薄如蝉翼,她仅着一件绯红肚兜,其余再无遮掩。
鲛绡纱贴肤而裹,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,隐约可见她的肌肤莹润如玉。
谢辞舟瞳孔骤缩,喉头一紧,顿时僵立在原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乔茵亦觉委屈。鲛纱遇水即损,真丝衣裙沾汗后贴在身上极为不适。
前几日为哄他开心,陪他饮酒用膳,放纵之下竟胖了两分,趁他不在,正抓紧时辰活动筋骨,谁知他突然归来。
这下好了,未练完便被打断,还被看了个正着。
她不悦地拉过薄被裹住身子,语气带着几分赌气地说:“要不然你另给我一间屋子,以后我都去别处练功。”
谢辞舟哑然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你穿成这样,还想挪地方?他强压心头的躁动,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说:“今后若再如此,我替你守门。”
乔茵歪头看着他,一脸不解地问:“你为何要替我守门?除了你,谁敢闯我们卧房?”
我自会把门锁好,你进来的时候敲敲门就行。”
谢辞舟一时愣住,倒抽了一口冷气,这才惊觉自己进出卧房居然还要经过她的允许。
他正想反驳,抬眼却看到她鬓角微微湿润,一缕青丝黏在腮边,随着呼吸轻轻颤动。
因为被子松垮,她的领口低垂,露出大片细腻的肌肤。
她向来十分爱惜自己的容貌,每天都用珍珠粉敷脸,用玫瑰汁润手,用牛乳沐浴,肤质本就白得胜过雪。
此刻因为运动发热,她的肌肤如同凝脂一般,泛着淡淡的粉晕,就像上等的白瓷染上了胭脂,美得让人惊心动魄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抹嫣红肚兜的边缘,勾勒出少女初绽般的曲线。
这样的情景,实在不是身为丈夫的他该看的。
谢辞舟迅速垂下眼眸,心头翻涌的情绪瞬间平复了几分。
他的余光扫过床头,忽然看到多了几个黑金描漆的匣子。
那纹样、那款式,他分明在今日上午见过。
他的脸色骤然一变,沉声问道:“那是什么东西?”
乔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说道:“哦,这是中午宫里送来的,说是皇上赐给你的,你走得急忘了拿。”
稍作停顿,她好奇地追问:“夫君,这是什么呀?我瞧了一眼,像是药材。”
谢辞舟冷冷地说:“不过是些养生补气的药,没什么用处,扔了吧。”
说着,他伸手就要去拿那盒子。
没想到乔茵像风一样扑了过来,被子里探出一只涂着丹蔻的手,迅速将几盒药牢牢护住。
她大声说道:“你疯啦?敢扔皇上赏的东西!你都没试过,怎么知道没有效果?对了,你身子虚?皇上为什么赐你这些药?”
谢辞舟咬着牙胡诌道:“……没这回事,皇上那儿多着呢,见人就发。”
乔茵这才放下心来,说道:“原来如此,我就说嘛,你年纪轻轻的哪用得着这个。既然你说人人都有,那我爹也有份吗?你要是不吃,不如转赠给我爹,宫里出来的东西,材料肯定很珍稀。”
“别!”谢辞舟猛地扑上前去抢回药盒,险些咬破舌尖,“御赐之物怎么能转赠呢!库房还有两支老参,功效差不多,改日我派人送到岳父府上。”
乔茵狐疑地看着他,说道:“……你至于这么紧张吗?”
谢辞舟干笑了两声,说道:“紧张?哪有,哈哈。”
乔茵盯着他,沉默了片刻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
廿二这一天,谢辞舟应别人的邀请去赴宴。
席间大家觥筹交错,欢声笑语,宾主都十分尽兴。
酒散人去后,他缓缓地踱出酒楼,忽然看到旁边一家糕点铺前排着长长的队伍。
队伍像蛇一样蜿蜒曲折,一直绵延到街角,排队的大多是年轻的小娘子,她们撑着油纸伞遮挡阳光,裙裾轻轻摆动,笑语盈盈。
往常他对这些市井吃食从来都不留意,今天却因为这阵仗心生好奇。
他仔细看那些女子,只见她们眉眼含笑,手中纸包飘出淡淡的甜香,显然是她们喜欢的东西。
他忽然想起某人吃饭的时候懒懒散散的,一遇到甜点却两眼放光,还理直气壮地说:“瘦身归瘦身,日子也得过得有滋味,爱吃就多吃两口,又不会天塌下来。”
想到这里,他的唇角微微不可察觉地扬了扬。
还没等他开口,身旁的侍从就心领神会,匆匆跑开了。
随行的官员们巴结他还来不及,怎么会错过这样献媚的好机会呢?早就有人抢先去排队购买了。
不多时,点心被呈了上来,谢辞舟只看了一眼,就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。
蟹粉酥金黄酥脆,菊花饼玲珑剔透,绿豆糕细腻如雪。
那形制、色泽、纹路,竟和新婚那几日,她亲手为他做的糕点一模一样。
那时她笑靥如花,腰间系着围裙,一边揉面一边撒娇讨好,说要让他尝尝她的手艺。
如今想来,不过是为了在人前装作恩爱,博个贤惠的名声罢了。
他本来也不计较这些虚情假意,可她连吃食都敷衍了事,竟然拿外面买的冒充自己做的,未免太欺负人了。
他冷着脸把点心扔在乔茵面前,原以为她会羞愧地低下头。
谁知她只是怔了一瞬,随即昂起下巴,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嫁给你是做夫人的,又不是来做厨娘的,难不成你要娶个整天守在灶台边的女人?”
“我不会做菜,花钱去买,用的可是我的嫁妆银子。普天之下,有几个新妇肯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夫君买零嘴?要是论贤惠,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贴心的了。”
“我确实哄了你,可我为什么不去哄别人?只因为你是我的夫君,我才愿意这么用心呀。再说了,我骗你什么了?那蟹粉酥你不也吃得津津有味吗?难道非得沾了我的汗味才显得真心?”
“要是真讲究这个,喏,你咬一口便是。”
说着,她卷起素白的衣袖,露出纤纤玉手,径直递到他唇边。
谢辞舟几乎被她气笑了。朝堂上那些能言善辩的人滔滔不绝,也不过如此。此人颠倒黑白的本事,当真登峰造极。
他皱着眉挥手把她的手臂拂开。
没想到她顺势一扑,双臂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脖颈,语气陡然软了下来:“我错了嘛,夫君,别生气了,下次一定给你挑更好的。”
“我带你去尝刚出炉的,热腾腾的才最香呢。”
“你看我都低头哄你了,你说你不生气了好不好?”
他怎么会轻易上当呢。他伸手想把她扯下来,她却像八爪鱼一样牢牢地攀附在他身上,柔软的唇瓣贴在他颈侧:“你说你不生气。”
“不然我就要哭了。”
“我真的要哭了哦。”
谢辞舟冷笑一声:“你哭,先哭出来再说。”
预想中的啜泣并没有传来,脸颊忽然掠过一丝温软。
他还没反应过来,那触感就像蝶翼一样飞走了,缠着他的人也随之退开。
乔茵微微偏头,耳尖泛红,仍然强撑着大小姐的傲气:“你让我哭我就哭,我才不依你。你要气就气去吧,气死了也没人管你。”
谢辞舟这才惊觉刚才竟然被她亲了。……简直荒唐。
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亲近过。昔日流连风月场所,多少姑娘想亲近这位俊朗多金的公子,他却只听曲饮酒,从不越雷池一步。
至于阿棠……他在她面前始终端庄守礼,连指尖都未曾相触。
此刻他僵立在原地,多年未曾有过的心跳加速,脸上竟然浮起一层薄红。
乔茵原本也有些羞怯,看到他这副窘态,反倒乐了,调侃道:“不至于吧,你都这么大年纪了,还没被人亲过?”
世人不是都说他风流成性,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情愫牵连吗?
谢辞舟冷冷地斜睨着她,说道:“你年纪轻轻的,倒是亲过不少人?”
“……”
她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夜色渐渐浓重,暮霭沉沉,檐角悬挂的灯笼依次亮了起来。
谢辞舟独自坐在案前,手中握着一卷《九州江山录》,看似在专心阅读,实际上一页都没翻。
并不是他心不在焉,而是耳边的喧嚣声不断。
乔茵带着丫鬟杜鹃坐在窗下,嗑着瓜子,叽叽喳喳地聊着坊间的传闻。
说什么某位大人强占兄嫂,闹得满城风雨;李家二公子婚还没到半年就在外面有了私生子,家族震怒;又有新科探花郎疑似喜欢男色,惹得闺阁女子们惋惜不已。
其间还夹杂着她的惊叹:“好男人啊!”或者鄙夷:“哎哟,他怎么这么不堪!”
听得谢辞舟眉头紧皱。
闲谈八卦本是平常之事,可她们嘴里说出来的,全都是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,荒诞得很。
他忍耐了许久,终于沉着声音说道:“袁见善并没有断袖的癖好,只是因为拒绝了朝阳郡主的婚事,郡主怀恨在心,故意散布谣言来中伤他。”
“李家二公子那孩子并不是私生的,实际上是他的弟弟,他不过是替父亲承担责任罢了。”
“裴淮虽然心仪嫂嫂,但也算不上强夺,那女子心里其实也有他。”
主仆二人听得眼睛都直了,嘴巴微微张开,连手中的瓜子都忘了剥。
过了片刻,乔茵的眸光瞬间闪亮起来,她一把攥住谢辞舟的衣袖,声音甜得像蜜一样:“夫君~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秘密呀?再给我讲一些嘛,你最厉害了~你饿不饿呀?累不累呢?你在读书吗?要不我给你诵读,你闭上眼睛休息就好啦。”
谢辞舟抬手制止了她,说道:“不必了。我实在消受不起。”
他心里想着,终于明白乔家这位二小姐,需要他的时候,娇嗔的模样百出,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;不需要他的时候,恨不得他马上消失。
于是他冷笑了一声回应道:“不饿,不累,也不需要你诵读。我的夫人就该养尊处优,如果什么事情都自己做,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无能?”
乔茵眨了眨眼睛,脸上的笑意一点都没减:“要的要的,谁让我是你心尖上的娘子呢。”
“你真想听?那你靠近些。”谢辞舟说道。
乔茵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,却听到谢辞舟压低了嗓音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想听,可惜我不想讲。”
乔茵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,愤而一脚踩上他的鞋面,留下了浅浅的印痕。
也是,乔二小姐何等金贵,平日里出门都坐着轿辇,脚都不沾地。她还有整整两柜子的绣鞋,每天换着穿都不会重样。
因为心里恼怒,夜里睡觉的时候,她蜷在床角,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,浑身上下仿佛都写着“快来哄我”四个大字。
要是换作江舒棠,他肯定不忍心看她受委屈。可眼前这个鼓着腮帮的乔茵,就像一只小河豚,只让他觉得滑稽又可爱。
他悄悄地从背后戳了她一下,乔茵头也不回,像赶苍蝇似的耸了耸肩。
他又戳了一下,再戳一下。乔茵终于忍无可忍,猛地掀开被子翻身,怒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……啊!”
话音突然停住了,她一手捂住头顶,难以置信地看着枕头上散落的几根断发,神情一下子就凝滞了。
谢辞舟顿时觉得情况不妙,他本来只想逗逗她玩,作为情报首脑,他知道无数的隐秘秘辛。谁知道一时失手,竟然压断了她的头发。
还没来得及躲闪,乔茵已经怒气冲冲地扑了过来:“你太过分了!赔我头发!疼死我了!!”
有了之前的教训,他不敢推开她,生怕再把她搡下床去。就这么一迟疑,整个人已经被她压在床上。
乔茵挥起拳头就打,毫不留情。打了几下,她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,便讪讪地收了手,红着脸起身,用被子把自己裹紧,默默地挪到了床沿最远端。
她又挪了一寸,再挪一寸,似乎还是觉得不够远。迟疑了片刻,索性起身,坐到了窗边那张孤零零的椅子上,那可是整间屋子里离他最远的位置。
谢辞舟仍然维持着被压倒的姿势躺在床上,很久都没有动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,盖在脸上,心里暗自思忖:应该……正常吧。毕竟自己血气方刚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她这么磨人,要是没有反应才不正常呢。
他很想找些话来打破这沉默,可最终只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。
因为谢辞舟向来对乔茵不加约束,家里又没有公婆需要侍奉,婚后乔茵的日子比在闺中的时候还要自在逍遥。
她整天要么在街市坊巷里穿梭,在各种各样的铺面流连忘返;要么就找城中幽静雅致的园子,泡上一壶清茶,看看风景、赏赏花朵,逗逗趣、取取乐。
她这样的行径终究还是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。终于有一天,她被母亲唤回府邸,狠狠地训斥了一番。
母亲一脸严肃地说道:“谢辞舟是什么样的人物?那可是京城里有头有脸、声名显赫的人。”
“你作为他的夫人,应该端庄持重,尽量少出门,怎么能像那花间的蝴蝶一样,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呢?”
母亲用指尖点着她的额头,语气严厉地说:“嫁人了就得有嫁人的样子,要懂得相夫教子,这些话我在你出嫁前可都叮嘱过你,怎么现在还这么不懂事?真是把你宠得没了规矩!”
挨了一顿责骂,乔茵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,心里闷闷不乐。
她思来想去,终于下定决心,要做个尽职的妻子。于是她挽起袖子走进厨房,点燃炉火,亲自熬煮一碗莲子百合羹。
锅中的食材翻滚着,她忽然想起宫中曾经赐下一味滋补调养的药材,便顺手抓了几粒扔了进去。
等羹汤熬好了,她先尝了半口,觉得味道还可以,就端着热腾腾的碗往书房走去。
此时谢辞舟正和不讳交代完一件机密要务,看见乔茵捧着食盒走过来,心里微微惊讶——这丫头竟然会亲手给他送宵夜?莫非又是从哪家点心铺子买来的吧?
虽然心里有疑虑,但他还是毫无戒备地把整碗羹汤都喝光了。
过了片刻,一股灼热感从腹中升起,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,他这才惊觉不对劲,然而已经来不及了。
所幸这人是谢辞舟,京城中最擅长隐忍的人,意志坚定得像磐石一样。他强忍着体内翻涌的异样感觉,踉跄着穿过回廊,跌进了净室内的冷水瑾中。
冰冷刺骨的水浸透了他的衣衫,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。然而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。
沉寂多年的欲念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,熊熊火焰越烧越旺,再也遏制不住了。
他的唇角已经被牙齿咬破,渗出血丝,这才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清醒。
隐约间,他听见外室传来细碎的说话声。原来是乔茵已经回到卧房,声音低落带着委屈:“三表哥他们要去踢蹴鞠,我也好想去看……之前还央求他教我几招,现在母亲这么训我,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。”
贴身侍女杜鹃轻声说道:“夫人要是真的想学,不如请老爷指点一二?”
“他会吗?”乔茵嗤笑了一声,“再说了,他哪是爱玩的人?整天冷冷淡淡的,哪像三表哥他们那么活泼健朗。”
瑾中的谢辞舟听得清清楚楚,指尖紧紧扣着冰凉的瑾壁,指节都泛白了。
他在昏沉之中,心头冷笑:这小娘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。论起“玩”字,他可是她的祖宗。他当年在江湖上纵横的时候,她那位三表哥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。至于年轻力壮?他还没到而立之年,身子骨硬朗得很,离死还远着呢!
乔茵在房中烦躁地脱下外袍,只觉得今夜燥热得难以忍受。那股热意是从身体里面发出来的,即使脱了衣服也没办法缓解。
更奇怪的是,她心里竟然隐隐约约浮现出翻阅私藏话本的念头。
她起身翻箱倒柜,找出一本珍藏已久的香艳册子,讲的是首辅大人与贴身侍女之间缠绵悱恻的故事。
热意越来越盛,她索性脱了绣鞋,光着脚走向浴房。
杜鹃去取新鲜牛乳还没回来,她打算先用凉水洗把脸,再舒舒服服地泡个澡,一边泡澡一边看册子解解乏。
晨光渐渐亮了起来,一轮红日从云层中跃了出来。庭院里鸟儿的鸣叫声清脆悦耳,阳光洒在翠绿的枝叶上,闪烁着点点金光。
不讳抱着热水壶,杜鹃端着玫瑰露汁,身后各自领着一队仆从,整齐地站在门前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谁都不敢贸然进去。
主子今天竟然没有早起上朝。而自家小姐虽然平时爱睡懒觉,可昨夜的动静那么大,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面红耳赤。
杜鹃暗自嘀咕:姑爷也太不知道轻重了,这么孟浪,姑娘怎么受得了呢?
屋内,烛火摇曳,暖黄的光晕洒在床榻之上。谢辞舟坐在床边,已温声细语地哄着床榻中蜷缩成一团的乔茵将近一个时辰了。
他轻轻拍着被子,柔声说道:“你是不是想去看蹴鞠呀?明日我陪你去,其实我对蹴鞠极为擅长,只是你从未见过我的技艺罢了。”
见乔茵没有回应,他又接着问道:“饿了吗?你想吃什么呢?要是你不愿让人进来,我就亲手喂你。”
他微微皱眉,带着一丝愧疚说道:“是我疏忽了……可那药,的确是你亲手放入羹中的。”
他的声音愈发轻柔,满是心疼:“……不错,是我没有告知你那药材真正的效用……你先出来好不好?别闷坏了身子,我替你揉一揉,再上些舒筋活血的膏药。”
乔茵浑身酸痛不已,肌肤处处青紫,仿佛是遭过无情的鞭笞一般。从小到大,她何曾受过如此的折磨?她满心懊悔,早知如此,当初怎会鬼迷心窍地脱了衣裳,还揣着那羞人的话本送到他面前?这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!她在心里怒骂,谢辞舟真是禽兽不如!登徒子!真该把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画下来,拿出去给世人瞧瞧,谁说他对这婚事冷淡勉强?分明是身体比嘴诚实得多!
与乔茵的愤懑截然不同,谢辞舟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。他心中有愧疚,有懊悔,亦有几分怅然若失,可更多的,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畅快。小六子这次办事着实周到,这桩赐婚,配得恰到好处。
被衾中的乔茵仍在生气,她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枕畔,侧过脸去,根本不理会谢辞舟。谢辞舟看着她的模样,心尖不禁微微一颤,嗓音愈发温柔:“别恼了,我的乖,别生气了。”
他思索了一下,又说道:“我带你去城外看枫林红遍可好?那漫山的红叶,定能让你心情愉悦。若你不想出门,我命人采买些新奇话本回来,你不是喜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一只枕头迎面飞来,“砰”的一声砸在他胸前。乔茵涨红了脸,怒目圆睁,怒喝道:“你再敢说一个字!我定与你同归于尽!”
同归于尽。谢辞舟垂眸,静静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的意味。他缓缓闭上双眼,心底悄然浮现一念——也好。再好不过。他们既已拜堂成亲,共祭天地,曾在神佛之前许下白首之誓。若有她相伴黄泉路,倒也不寂寞了。
尽管木已成舟,谢辞舟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丝疑虑,他不知乔茵是否当真心甘情愿与他共度余生。毕竟这段姻缘是奉了圣旨才缔结的,仓促之间成了半路夫妻,毫无前情可言。要说情分,怕是远不及她自幼一起长大的那几位表哥来得深厚。
除了那些青梅竹马的表亲,据谢辞舟所知,单是上京城中,明里暗里向乔家提过联姻之意的权贵人家,少说也有十几户之多。谁又能断定其中没有她心头属意之人?
眼看中秋将至,杜鹃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乔茵身边,轻声问道:“夫人,这节礼该如何安排呢?”原来她一位在廊州任职的叔父携家眷返京省亲,乔家老宅要设团圆宴,阖府上下都要聚齐。
此时,乔茵正蹲在廊下,漫不经心地往兔笼里添草。这窝兔子起初不过两只,没想到繁殖能力这般旺盛,一胎便诞下七只,毛茸茸的它们挤作一团,模样十分可爱,乔茵光是喂食都忙不过来。
乔茵一边添草,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:“不带他去了,说到底是我娘家亲戚,又不是谢辞舟的亲人,他跟他们素未谋面,去了也尴尬。”
话音刚落,恰巧谢辞舟从回廊拐角处经过,无意间将她的话听了个真切。他脚步一顿,身形微滞,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,他几乎想就此转身离去。夫人这话讲得实在生分,哪怕事实如此,也不该这般直言不讳。可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,仿佛未曾听见。只是抬头望了望天,日光刺目,照得人心里空落落的,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掏去了内里。亲戚……当年那场大案牵连九族,他早已沦为孤身一人,哪还有什么血亲可言。他本就是不该活到今日的多余之人。
然而女孩清亮的声音再度传来,如风铃般拂过寂静庭院:“况且家里人那么多,少我一个也不打紧,不去也罢,反倒清静自在些。”
她微微歪着头,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:“我倒是常想,夫君见了这般热闹团圆的场面,会不会触景伤怀?一想到这儿,我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,他大约也不愿去凑这份热闹。”
她眼睛一亮,开心地说道:“不如咱们另备一桌好菜,就我和夫君两人,在湖畔兰亭赏月饮酒便是。”
她手托着下巴,思索着说:“对了,我记得他爱吃鱼,别的菜可以少些,鱼一定要上足。”
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,说道:“还得为他备件厚实的大氅,夜里湖风凉,喝过酒更易受寒。”
她双手叉腰,得意地笑道:“哎呀,杜鹃,你说我现在是不是特别贤惠?我怎么这么好呢,长得又美,性子又柔,简直是世间难寻的好娘子,哈哈哈!”
她抬头望着天空,眼中满是期待:“听说对着月亮许愿最灵验,若我把我们俩的生辰八字低声念给月娘听,她会不会格外照拂我们?”
几步之外,谢辞舟静静伫立,身影被阳光拉得修长。日头暖融融地洒在他肩头,透过织锦袍料渗入肌肤,竟似有火苗在血脉中悄然燃起。那热度顺着四肢蔓延,直抵心口,仿佛有一颗种子在荒芜多年的心田里破土而出,转瞬间抽枝展叶,长成参天巨木。良久,他轻轻闭上双眼。眼底那一抹将溢未溢的湿润,终是被敛入深邃眸中,不留痕迹。
秋意渐深,乔茵愈发嗜睡,起初她只当是“春困秋乏”的常理,并未多想。直到晨起时频频干呕,脸色发白,她才察觉不对劲。她和谢辞舟……真的有了?可算来算去,两人真正同房不过那一夜,其余时候他都因怕她恼怒,自觉宿在外书房,再未越雷池一步。
她难以置信地请来稳婆诊脉,又在确认后怔怔送走大夫。腹中确实已有三个月的身孕。她呆坐在榻上,只觉得眼前发黑——她再也穿不上那条一尺三寸的细腰裙了!脸上会生斑,身形会臃肿,生孩子得多疼啊!她根本没做好当娘的准备!
谢辞舟下朝归来,迎接他的却是紧闭的房门。屋内乒乒乓乓一阵乱响,显然是在摔东西。丫鬟们全被赶了出来,她们捧着手帕站在门外,战战兢兢地敲门劝慰。
一个丫鬟带着哭腔说道:“夫人,这是天大的喜事啊,您别哭了,伤了身子可怎么好!”
谢辞舟眉头微蹙,关切地问道:“发生何事?”
杜鹃一脸痛心疾首,仿佛自家小姐被糟蹋了清白,她一把将谢大人拽到墙角,压低声音道出原委。
一炷香后,丫鬟尽数遣散,换作谢辞舟捧着手帕守在门前,低声哀求。
他带着哭腔说道:“夫人,娘子,茵茵,祖宗,求你开开门……”
他又急切地说:“咱们有话好好说,我就进去看一眼,一眼就好……”
他苦苦哀求道:“你不高兴全是我的错,可也不能赌气不吃东西啊,身子要紧,你把门打开,我亲自给你端进来,求你了……”
乔茵向来珍视自己的身形,平日饮食便极为节制,如今怀有身孕,更是闻不得半点油腻之气,一见荤腥便反胃作呕,食欲愈发寡淡。她日渐清减,腰肢一圈圈瘦下去,裙带松垮得几乎要滑落,惹得谢辞舟心急如焚。
他整日像护雏的老雀般在京城四处奔波,搜罗各色清淡可口的吃食。他甚至亲自挽起袖子,执锅掌勺,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。
他端着做好的饭菜,满脸期待地对乔茵说:“夫人,尝尝这个,这是我特意为你做的。”
乔茵只肯浅尝一口,他却陪着吃了三碗饭,一边吃一边说:“夫人,你看这饭菜多好吃,你再吃点,就当为了咱们的孩子。”只为哄她多吃些。
这般尽心尽力地殷勤照料了一个多月,谢辞舟非但没见她变得丰腴起来,自己反倒脸颊圆润了一圈,肩背也显得宽厚了许多。
其实,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发胖。
谢辞舟自幼便背负着血海深仇,常年被阴霾笼罩着,身形瘦削得如同锋利的刀锋一般,眉宇间总是带着寒霜般的冷意。
如今,他有了妻儿,家中灯火温暖,饭菜热腾,夜夜都能安稳入眠,那些年积压在心底的空洞正被一点一点地填满。
他的轮廓不再像从前那样锋利如刃,而是渐渐舒展开来,变得柔和了许多,仿佛一把久经风霜的刀,终于覆上了温润的血肉。
在这样安稳的日子里,他忽然听闻了江舒棠已与夫家和离的消息。
关于阿棠,他并非未曾动过暗中派人守护她的念头。
可再精锐的密探也难保万无一失,倘若被她夫家察觉,反而会令他们夫妻之间产生嫌隙,平白增添许多麻烦。
她既然已经嫁作人妇,自然会有良人护她周全,他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愫,本就该悄然掩埋起来。
况且,谢怀瑾为谢家翻案之事天下皆知,若她有意寻他,自会设法与他联络。
如今她婚姻破碎,处境艰难,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观。
只是……
谢辞舟的目光轻轻掠过卧房的方向,眼底浮起一丝隐隐的忧色。
他心里有些担忧,怕乔茵心中会不悦。
乔茵当真会介意吗?倒也未必。
此时,她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,一边嗑着瓜子,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花盆里的嫩叶,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。
谢辞舟与江舒棠自幼相识,情谊深厚,若能重续前缘,外人看来也算一段佳话。
可惜她与谢辞舟是天子赐婚,名分早已确定,那位江小姐纵有千般情意,也断然越不过她去。
谢辞舟最是重情重义,如今她腹中已有他的骨血,她何须惧怕一个旧人归来呢?
即便将来分家产,也绝不会少了她的那一份。
再说,他身边不过多出一个江舒棠,而仰慕她乔茵的少年郎,怕是要从府门口排到城南去了。
她只需请淑妃阿姐在皇帝姐夫耳边吹一吹枕边风,求一道旨意,和离又有何难?
她大可另择良婿,找个比谢辞舟年轻力壮、体贴温柔的。
让他儿子喊别人爹,气死他。
杜鹃怯生生地开口说道:“夫人,您别再揪花了,这花都要被您揪秃了。”
乔茵头也不抬,语气平静地说道:“我没揪,是你看错了,叶子自己掉的,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
她神情自若,语气平淡,分明一点都不嫉妒。
最终,谢辞舟还是遣人递了帖子,约见江舒棠一面。
多年未见,故人重逢,两人四目相对,竟一时无言以对,唯有泪光在眸中隐隐流转。
仿佛昨日他还跟在她身后,规规矩矩地陪她回家喝一碗藕汤。
可时光早已将他们推至不同的彼岸。
终究是江舒棠先开了口,她轻轻唤了一声:“阿瑾。”
接着说道:“别来无恙。”
千言万语哽在喉间,最后化作一句最寻常的问候——别来无恙否。
她初嫁时,夫君待她尚算温存,可婚姻如茶,日子久了,难免会淡去当初的浓香。
当他夜宿通房妾室房中,她独守空闺,辗转难眠,总会忍不住想:若是嫁给阿瑾,他定不会如此待她。
若阿瑾没死,若阿瑾没死……
罢了,他已经死了。
那个曾带她策马踏花的少年,早已葬身边关,尸骨无存。
如同京城里千万个普通女子一般,江舒棠也是在谢辞舟为谢家沉冤昭雪那日,才知谢怀瑾原来尚在人间。
那一刻,她欢喜得几乎疯魔。
她心里想着,他还活着,真好,太好了,苍天有眼。
可欢喜过后,恨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她恨他进京多年竟不来寻她,恨他明明活着却从未托人捎来只言片语,让她独自饮尽相思苦楚,日夜煎熬,形销骨立。
只要她知道他还活着,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,她也愿意。
他要报仇,刀山火海,她愿随他同行。
可她也明白,无论重来多少次,阿瑾都不会选择告诉她。
他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用离开成全她的平安。
后来,她夫君仕途受阻,某夜醉酒后竟要她去求谢大人疏通关系。
她断然拒绝了。
夫君恼羞成怒,摔杯咆哮道:“你装什么清高!你分明很想见他!你后悔了是不是?你本该是上将军夫人,万人敬仰!难道让你去见旧情人帮你夫君谋前程很丢脸?我这是成全你们!”
那一刻,江舒棠便知,这段姻缘已走到尽头。
她写下和离书,却被夫君压下不肯签字。
不久后,她听闻谢辞舟即将迎娶新妇,乃是皇上亲赐的婚事。
她悄悄去看过一眼,是个爱笑爱哭的小姑娘。
望着那张年轻的面庞,她不禁感慨,岁月催人老。
年少时的情意,往往困住人一生,可属于她的那枝梅花,早已凋零殆尽。
死去的是谢怀瑾。
活着的是谢辞舟。
恨只恨情深缘浅,世事难料。
她也曾幻想,和离之后再嫁谢怀瑾,是否还能如从前般为他熬一碗藕汤。
可静下心来细想,这些年他始终不曾打扰她生活,背后藏着怎样深沉而克制的深情。
既然他已然成家……
她也该真心祝愿他夫妻和睦,白首不离。
三人同处一室,终究难有圆满,错过了,便是永远错过。
她淡淡一笑,说道:“我觉得自己老了,可你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。”
年轻,意味着过得好,看来他终是苦尽甘来。
她由衷地为他欢喜。
多年无人再唤他“阿瑾”二字。
这简简单单的称呼,却让他恍如漂泊多年的游子骤然寻到归途,指尖微微颤抖,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。
他嗓音低哑地说道:“阿棠,你与从前并无不同。”
天上的明月不会老去。
他又说道:“你夫君待你不公,我可将他逐出京城,替你出一口气。”
江舒棠轻轻摇头,说道:“不可,我还有两个孩子在他手中,父亲失势,孩子不该无辜受牵连。”
他问道:“若孩子归你呢?”
她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,说道:“……真的可以吗?”
他微微一笑,说道:“可以,阿棠,只要你愿意。”
语气温柔熟稔,一如当年。
临别之际,江舒棠取出一串佛珠赠予他。
那是当年他“身亡”后,她在佛前日日诵念往生咒,祈求他来世安康所用之物。
黑檀木珠粒粒光滑如镜,表面镌刻的经文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,可见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。
乔茵并不在意谢辞舟今日归不归家。
谢老侯爷戎马半生,此刻正抱着膝上的小儿,又望着身旁三个仪表堂堂的儿子,抚须微笑,只觉此生圆满,再无所求。
看到他推门而入,乔茵心头一松,悬着的石头落了地。
可当他从怀中掏出那串佛珠时,她的心又被狠狠提了起来。
她心里想着,想扔了这串佛珠,想砸了它,想一把火烧个干净。
她还想着,改嫁,现在就改嫁,嫁给三表哥,气死他。
她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串珠子半晌,终于恶声恶气地说道:“我有个盒子,原先放羊脂玉镯的,现腾出来给你用吧。”
她心里又想,仅此一次,念在这东西对你重要,勉强留下,若有下次,绝不轻饶!
谢辞舟忍不住笑出声来,他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避开她隆起的腹部,将娇小的妻子横抱而起。
他温柔地说道:“咱们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,乳娘和启蒙先生也该早早定下,待会想吃什么?我知道你不饿,乔二小姐貌美心善,赏脸陪我用几口可好?”
夕阳渐渐西沉,明日依旧会东升。
他曾失去所有亲人,如今又重新拥有了家。
这座宅院,日后必将充满欢声笑语。
在他们身后,一窝小兔正懒洋洋地啃着青草……
(全文完)
